57
李栖筠慢慢蹲下身子,大概是因为夜晚山上有些凉,他站得有些久,腿有些僵,没有蹲稳,直接坐倒在了冷硬的石阶上。
他仰着头,调整了几下呼吸,想跟李临溪说些什么,却又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因为在李栖筠的墓碑面前,无论他说什么,都成了一种荒诞不经的笑话。
怪不得穿书文一般都管那个被替代的倒霉鬼叫原主呢,李栖筠想到上一世隔壁病床小姑娘讲解小说之外对自己进行的科普,忽然意识到这个名字真的是对他最精准的一次小型威慑。
离开福利院,被善良的一家人收养,那栋房子里的夫妻、孩子,包括宠物,是原主。
爱人的家人,相对于整栋别墅、鱼池与竹林,他们是原主。
整本书为谁而创作,作者为谁而动笔,苦难为何被设置,奖励为何而发放,反派是谁,反面角色为什么要害人,开端与结尾为什么要这样写,**要留给谁与谁,谁爱主角,主角爱谁,读者在为谁欢笑或流泪......这一切的中心,是原主。
哪怕是书里的一个炮灰角色,被顶替了人生的,也是原主......
李栖筠听着电话里李临溪心碎的呢喃,身体往后躺下,后背完全靠在连绵的石阶上,他屈起一条胳膊,枕在脑后,看着高耸如云的竹林,听到风吹竹叶的声音。天色渐晚,整座山已经没什么人,只有远处间或传来一两声结伴下山的声音——他们走的是平坦的大路。李栖筠一个人在这条没怎么被路灯照到的小路上,仰头看着天上的几颗星星,问:
“你愿意和我讲一讲,你的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平白无故消失的人,也总得有人记着。
李临溪擦了擦鼻涕,听到李栖筠语气轻松的声音传来,她以为他是这个时候还想安慰自己,想要劝解李栖筠不用这么做。
可是,还有一个人,能愿意听她讲这些。大概,也只有这个人了。
她吸了吸鼻子,笑了下,像想找个人评评理一样,抱怨着说:
“他可坏了,小时候总是把妈妈给我梳好的辫子偷偷给揪散了。我一哭,他没办法,就只能自己再给我扎。但是他扎得好丑,幼儿园的小朋友看不下去,经常笑我。”
“初中的时候他整天跑出家门和那些好兄弟玩,根本就不管我,有时候回家晚了被爸妈逮到了,被训了以后没有饭吃,就威胁我去给他找一桶泡面。我大发善心给他煎蛋,有时候确实可能煎糊了,但是他怎么好意思嘲笑我的?”
“高中的时候,他有了手机,就更不喜欢理我了。当然了,我也不是很想理他。刚好那时候喜欢上一个学画画的男生,”李临溪搓着手指,有些羞耻地说:“那时候我俩经常约在学校两公里以外的一家奶茶店见面,其实什么也没干啊,就是一起写写作业。看他画画。结果就被那个人逮到了。”
李临溪现在还能回想起自己在奶茶店见到哥哥时的慌张与无措,她看着那道瘦高的人影走进了奶茶店,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李临溪“唰”地一下合上了数学练习册,又把那男孩的画纸推得离自己更远一些,还没拉开一点椅子,就眼睁睁看着哥哥穿着深灰色的涂鸦T恤,踩着帆布鞋,一脸阴沉地走到自己面前。
“我我我,我可以解释......”
“用不着,盯你好几天了。我说怎么现在天天回家知道给我带杯奶茶了呢?原来原因出在这儿。”
他的目光在奶茶店转了转,看到桌子上的两杯奶茶时嘲讽地勾起了嘴角。
“你跟踪我?”李临溪“哐当”一下拉开椅子站起身,委屈、心虚与恼羞成怒逼得她不得不对这个讨人厌的哥哥发难,她红着眼眶,指着哥哥,忍着泪控诉:“你凭什么跟踪我,你侵犯我人权了知不知道?还盯我好几天,你哪来的脸这么说!你凭什么偷窥我?”
“不凭什么,就凭我是你哥。”这个连自己都处在青春期的哥哥,看着一脸倔强的妹妹,冷漠地说:
“光知道往奶茶店跑了,我不逮你逮谁。”
“以后,只要你再出现在奶茶店一次,我就过来抓你一次。我说到做到,你可以试试。”
......
“小筠哥,你还在听吗?”
“我在的,”李栖筠手心里握着那枚挂着小机器人的宿舍钥匙,笑了笑,说:“这样啊。”
“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李临溪从这句话中品尝出一丝羡慕的意味,又因为“你们兄妹”四个字,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她下意识地想要赞美一下这位对自己从来很温柔,甚至到了纵容地步的哥哥,李临溪脑子里闪回一幕幕李栖筠与自己的相处场景——他送了自己最喜欢的明星专辑。他给自己买了最想要的玩偶娃娃,他给自己背回家的江城展会上的小说物料.....那些柔软与美好又哪里是假的呢?她抹了把脸,说:
“你比那位哥哥温柔多了,他太坏了,嘴巴又毒,一点都不像你。你对我真的很好。”
“是吗?”原来我根本就不像他。李栖筠平静地回答,甚至还有力气笑了笑,反问道:
“那你能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不是他的吗?”
***
张紫苏躺在阳台上的摇椅上,脚一下一下点着地,已经入了秋,夏城已经到了不用再开空调的日子。她在阳台上吹着风,丈夫已经回了卧室睡觉,女儿刚刚出门去买夜宵吃。整个房子都是那么安静。
太静了,她翻着一本泛黄的书,除了翻页声,耳朵里只有藤椅在地面上吱嘎吱嘎的声音。
这个家离上次热热闹闹的日子明明还不太远,可这段时间的安静就像是已经绵延了几年。
她闭上了眼,想,上一次这个家那么热闹快乐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是儿子高考成绩出来,全家庆祝他考上江城大学那天吗?是女儿中考结束,全家计划一起去平城旅游的那天吗?是小筠上次回家,那个学弟,哦不对,是小筠的男朋友,也追到家里的那天吗?
那些欢乐的场景还在她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张紫苏不知不觉脸上带上了笑意,她是一个因为一点回忆就能快乐一点的普通母亲。小溪怎么出门买个夜宵,就那么久还没回来?她心里有点担心,拿起手机准备给女儿打个电话。刚拿起手机,手心里就一震。张紫苏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心头一跳,稳了下心神,摁下了接通键。
“小筠?”
李栖筠听到她温柔的问询,原本打好的腹稿就全都哽在了喉咙。他对着听筒笑了笑,就听到张紫苏继续关心地问:
“怎么不出声,发生什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在笑,我在说。
阿,阿。
李栖筠张了张嘴,却根本说不出口。他现在心头都在回想着李临溪刚刚和自己讲的话,尝试了几次,嗓子却根本发不出声。张紫苏以为孩子是打电话关心一下家人,就笑着说:
“你爸已经睡了,你今天电话打得晚,我可没法现在把人叫起来。明天你再给他打吧。你那个妹妹。大晚上说要吃什么炸串,非得要出门,去大半天了也没回来。我正准备出门找她去呢。”
“你今天吃晚饭了吗,干啥呢?家这边都好着呢,你不用惦记啊。”
“说话呀,你手里边钱还够吗?不够的话我给你打点。自己挣的钱还是得好好攒着。”
“小筠?”张紫苏说了一堆,也没听到李栖筠回一句话。她心脏砰砰地跳,不知道这孩子这个时间给自己打电话却一句话也不说是为什么。母亲天生的第六感让她有些害怕。她又叫了一声:
“小——”
“阿姨。”李栖筠却直接打断了她。他闭着眼睛,手指已经冻得有些无法弯曲,又试了一次,阿,姨,一个开口音,一个闭口音,不怪他叫得这么艰难,毕竟这两个字不是妈妈。可是,他也不是不能说出口。再试一次,李栖筠,阿姨有什么难的,你不是从小就叫到大。笑太久了,李栖筠脸颊都有些发酸,却还是笑着,又叫了一声:
“阿姨。”
张紫苏从躺椅上坐起,椅子因她的动作大幅度摇晃,她却仿佛钉在了原地。
“你叫我什么?”
李栖筠听到她不可思议的质问,舌根有些发苦,就又有些想干呕。他强压下自己的不适,努力平静地说:
“对不起,阿姨。谢谢您。我对不起您。”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顶替了这个人的身份,没人能给他答案,可是也确实是他让这个故事里的母亲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妹妹失去了自己的哥哥,原主失去了自己原本无限可能的人生。李栖筠想着刚才自己问起李临溪时她给自己的回答,越发觉得连自己的名字对这个母亲、这个家庭来说,都是一种凌迟——
“其实你和我哥看上去只有脸很像,但是气质上完全不一样。我哥更,冷酷一点,看上去不高兴一点。”
“小筠哥你看上去就是温温柔柔的,好像不会因为任何人生气似的。你们俩差别太大了。其实当时我还以为是不是因为哥哥上了一个学期大学,就变了个人了。”
“你也是很好很好的哥哥,”李临溪又流泪了:“只是那次放假你回家的时候,我听到你在给别人打电话,你说,你好,我是李栖筠。”
“有什么不对吗?”
我叫这个名字,也是不对的吗?这个世界已经荒诞到让他止不住地笑。
“没有不对,只是,当时你说的是栖筠。”
是啊,一声的qi,二声的yun。我就叫这个名字啊。
李栖筠还是没搞明白。
“我的哥哥,叫栖筠。”
李栖筠恍然大悟,苦笑了下,闭上了眼。
一声的xi,和,一声的jun。
一锤定音。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李栖筠觉得浑身都在发冷,竹叶在风声中婆娑。太安静了,他手指想要随便抓住一点东西,好,抓住了,指甲就陷进了湿冷的泥土里。他没有别的话能说,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匆匆挂断了李临溪的电话。
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这家人叫他小筠,听他和别人自我介绍“这是个多音字,我的最后一个字是二声的yun。”的时候在想什么?
我是来出丑的吗?
我在这一家人面前,都做过什么?
李栖筠控制不住地想起自己做过的所有事——我到底在做什么啊?我是在装吗?还不知道自己一直被人看笑话吗?我是因为什么叫出那一声爸妈的啊?好丢人啊,你是在脱光了裤子演戏吗?李栖筠李栖筠李栖筠,天呐——你不知道你介绍完名字就更丢人了吗?
他已经无暇思考,太多羞耻杂乱的东西填进他的脑海,李栖筠不知道躺了多久,终于摁下了打给张紫苏的电话,
他一直在笑,也只知道笑了。笑这件事对他来说很容易,至少是小时候的李栖筠已经习惯做的事。他对张紫苏道着歉,没听到张紫苏的回应,便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李栖筠语速有些快地说:
“谢谢您和叔叔对我都这么好,你们对我都很好。我对不起你们,谢谢你们愿意做我这么长时间的爸爸妈妈。”
没关系,谢谢阿姨和叔叔,你们人都很好,今天谢谢你们来看我。我觉得无论哪个小孩子,都会很期待你们做他的爸爸妈妈。
“我不是已经在江大读书了吗?这点是因为您的儿子,他真的很厉害。谢谢他,我对不起他,之后我会更加认真读书的。”
爷爷,你不是说了我是福利院最厉害的孩子吗,要相信我好不好,我肯定会考上国内最好的大学的啊,我还要去学医。我会考上的,不要笑了不要笑了,我就要考。我真的可以考上的。
“我已经申请了提前毕业,之后我会去挣钱,您和叔叔为我花的钱我都会还的。之后的话,如果您愿意,我也想给您按时打一些工资,让您和叔叔能够养老,对不起。”
到时候我参加了工作,我还要给你买桃酥吃,买新衣服穿,没事就监督你测血压。爷爷你真的不能总是穿这几件衣服了,我到时候就要给你买。你拦不住我的。如果我钱可以再多一点,我还要翻新这座福利院。不过如果挣不到太多钱的话,我就先捐一些书包文具,再看看到时候的小朋友需要什么。如果有人想要棉花娃娃,我也不是不可以给买的。
“我想好了自己以后要做的工作,以后可以有很好的工作的,我会努力挣钱,这点您不用担心。只不过可能不太能,陪在您和叔叔的身边了。”
放心吧爷爷,我长大以后不光可以养活自己,我还可以去做很厉害的医生。等我能安稳下来,你就搬过去和我一起住好不好?我给你养老。
原来换了个世界,小时候的愿望也没法实现。
“谢谢您,阿姨,”这个称呼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不难开口了:“您和叔叔对我真的很好。那瓶辣酱真的很好吃。”李栖筠觉得自己现在和小时候感谢那对给自己送书包的夫妇几乎没什么两样了,他机械性地重复着感谢和道歉,张紫苏听得手指都在颤抖,她实在忍不住,打断了李栖筠:
“你是不想认我这个妈了吗?”
“我,我,”李栖筠狠心,攥紧了手下湿冷的土和石砾,用一种冷静到残忍的语调道:
“母子缘分,从来都不是想不想的事。”
这种事,一向和他想不想没什么关系。
“好,母子缘分。不看想不想,”张紫苏不知道才没过多久,这个孩子知道了什么,这就要不认自己这个妈了,阿姨,阿姨,他真的叫得出口啊。张紫苏感觉有一股股热气往脑门上涌,也激动起来,口不择言地哭吼道:
“我儿子没了!我好好一个儿子没了,我都不知道去哪找他,快两年了,有人问过我什么感受吗?”
“好不容易有了你,我给你买床单,给你买书,给你炒核桃吃,你以为我是随便看到个和我儿子长得像的就要认来当家人吗?”
“现在好了,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大晚上打过来电话,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上来就是叫我阿姨。去年放暑假那次,你回来那二十几天都躲着不见我们,也没叫过我们。我,你爸,你都没叫过。也就你妹妹和你说过几句话。我不怪你,开始你要真上来就叫我妈我才是觉得难受。”
“现在一年多了,就因为谈个恋爱被发到网上去了,就不认这个家了?我造了什么孽,老天爷抢走我一个儿子还不够!你现在又要走?这个家哪里不想要你了你和我说说。是,我是知道你不是我原来的孩子,你爸,哦对,你李叔叔,他也知道,你妹妹我估计她也早就看出来了。没人说啊,没人说你不是他,没人说不要你。除了这个家。出了这个门,他们不也就只知道你是李家的孩子吗?你就是李家的孩子啊,我张紫苏活了大半辈子,多了一个儿子我也愿意啊。”
“别人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就那么重要吗?”张紫苏绝望道:“你以为人人都知道你不是他吗!”
“可是,我知道啊。”李栖筠沙哑着嗓子,说:
“我知道我不是他啊。”
张紫苏怔住了。
母子缘分,舐犊情深,反哺之情,到底比不过一句话:
人怎么能够在顶替他人的同时过好这一生。
***
“诶我跟你们说啊,这口罩咱们可得戴好了知道不?”王天阔走在三个人的中间,目视前方,义正言辞地说:
“今儿可是哥几个实习第一天,咱今天的目标是什么知道不?”王天阔扭头向左边,没得到陈镜的回应,又看向右边,发现李栖筠也没理他的意思,反而还跟丢了魂似的,就拿胳膊肘怼了怼他:
“回神,回神,今天可得打起精神来,好好看,好好学习。咱们今天就是要多观察,多学习,多复盘,当然,最重要的肯定还是咱们得保护好自己。尤其是你,小筠筠。”
王天阔三两步跑到李栖筠面前,一边倒着走,一边比划着说:“你这几天吃得太少了,睡得也少,昨天还回来那么晚,我跟陈镜都不知道你几点回来的,半夜回来,得冻傻了吧?”
“我跟你说,就你这样的,免疫力很低,不好好注意着点,指不定就被医院人来人往的给整感冒了。到时候来我们呼吸科就诊,还得我给你开药哈哈哈哈。”
“丧气话少说两句吧你。”陈镜环着臂,说了这么一句,引得王天阔正要和他理论。话还没说出口,他就看到陈镜瞟了两眼李栖筠,随后淡然地说:
“不过你要是天天都像昨天那么晚睡的话,我们肝科也欢迎你。”
话一落地。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看向了李栖筠。李栖筠却没对这两个人的“诅咒”做出什么反应,只是走到校门口,三个人一起等网约车的时候,他突然问了一句:
“你们都不好奇我大三新学期回来那次,为什么突然改名了吗?”
“害,你说这个。”王天阔和陈镜悄悄对视一眼,开着玩笑说:“这个没什么好问的啊,改名不是很正常?再说了你学咱们这科,之前那名改了也好,栖筠栖筠,不就是细菌吗?”
“我说你之前怎么那么不高兴呢?听多了这种外号确实谁也高兴不起来。没事了啊小筠筠,现在日子不都越来越好了吗哈哈,再说了咱们都要一起去实习了,这不也挺好的。”
“是挺好的。”李栖筠淡笑着回应:“栖筠这个名字挺好的。”
谐音是细菌也不应该被拿来笑话。
不好的是他。
王天阔与陈镜听着他这么评价这个名字,察觉到一丝纯粹的旁观者的气息,他们俩都觉得有些诡异,又都明智地没有选择直接问出口。正好一辆白色的比亚迪打着双闪停在了路边,他们约的车到了,三个人一起坐上了去医院的车。
路上三个人简单检查了一下自己要带去医院的资料,李栖筠听着王天阔和陈镜在后面絮絮叨叨一会到了医院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记不住那些医生名字怎么办,得先记清楚更衣室和值班室的位置啊,还有卫生间也得记清楚了.....他靠着车窗,看着路上飞驰而过的风景,其实他对早就经历过的实习生活其实根本没什么期待或者焦虑,但是心里还是觉得空,觉得茫然。因为什么呢?
你不愿意的话,我就想时时刻刻能听见你的声音......
你愿意的话,我就想不分昼夜能看见你的人......
死就死了,同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也是坐车。
他突然好想封陵。
李栖筠拿起手机,点开微信,突然想给封陵发条信息,还没点开通讯录自己和封陵的聊天界面,滋啦——
网约车司机老傅突然猛踩了一脚刹车,比亚迪的车轮在柏油路上猛烈地摩擦,车子终于停了下来。车上的三名年轻乘客被惯性带得都离开了座椅,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前扑去,又被安全带紧紧地拽回到座椅上。
王天阔被安全带勒得肩膀生疼,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司机老傅骂了句脏话,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骂着:
“是不是找死啊,双闪都不打是想死啊?”
老傅嘴里不干不净地又骂了几句,回头看了眼乘客,烦躁地说:
“绕路吧,前面那公交车不知道发什么疯,准是司机发病了,出车祸了。一会路就该被封了,我调一下导航,绕个路吧,也耽误不了你们多少时间。”
李栖筠坐在副驾驶上,往前面看了一眼,只能看到滚滚浓烟,一辆辆私家车打着双闪,慢慢从那浓烟旁边驶过。一辆蓝色的公交车歪陈在路边,车头已经撞进了公交站台,十几个人四散跑着,脸上带着惊慌与恐惧,在路上一边跑,一边指着公交车,好像在说着什么。老傅啐了口,调好了导航,重新发动起车子准备上路,副驾驶的门却突然传来一声解锁响——
老傅回头,发现副驾驶的乘客已经跑了下去。
妈的,一会爆炸你就老实了,你这高材生凑什么热闹啊——
还没等他腹诽完,后座也传来两声关门声,后座的两个乘客也跑了下去。
李栖筠朝着那辆车头已经报废的公交车跑着,路过一个个衣服上带着血的乘客。他跑到公交车还算完好的后门,一个捂着额头的大妈跌跌撞撞地冲他跑过来,李栖筠下意识要扶一把她,就看到大妈避开了自己的手,白着一张脸,指了指身后的车厢:
“里面,里面还有个女娃......”
李栖筠两步冲进车厢,逆着几个逃生的乘客,环顾了一周,就看到车厢正中间一位年轻的母亲正在奋力地用一把安全锤,砸着已经快要彻底碎裂的车窗。
“没事啊,没事,忍忍,这就好了,妈妈这就救你出来。”李琳一边流着泪,一边安慰着女儿,她疯了似的砸着玻璃。噼啪——整扇车窗终于彻底落下。李琳一手抱着流着冷汗的女儿,另一只手拽着女儿的肩膀,咬咬牙,使劲往外一拽——
与女儿骤然响起的哭叫同时到来的是,一只手摁住了她的肩膀。
李琳回过头,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
这张脸她见过。
“我来吧。”李栖筠看着小女孩已经被车窗玻璃与树枝贯穿的胳膊,喉结滚了滚,他看了眼已经快要晕厥,只能微微睁开眼的小女孩,伸出一只手笼住了小女孩的头,盖住了她的眼睛,随后另一只手伸到小女孩那条被树枝钉穿的胳膊边,清了一下她胳膊上落下的无数玻璃碎片,倾斜着身体,努力想要把那些树枝先折断——
“我这有衣服,先用它包扎。”王天阔跑了过来,脱下身上的衬衫外套:“一会先直接给她包扎上,止上血,等救护车到了,我们直接去医院。”
李栖筠没空点头,他在的位置不方便借力,此刻正竭力探着腰,想要先把那条贯穿了两大根树枝的胳膊拽出来——一,二,李栖筠握住小女孩的小臂,好不容易掰断了那两根最粗的树枝,他的手臂也被玻璃与树枝划出了不少口子,李栖筠用力向后一拽——
已经晕厥的小女孩终于不再被车窗禁锢,李栖筠抱着小女孩,奋力跑到远离公交车绿化带边,觉得喉头都泛起了血味。他匆匆用王天阔递过来的衬衫简单包扎了一下那条胳膊上血肉模糊的伤口,就跪在地上,摁着小女孩流着血的胳膊,还没开口,陈镜就已经说:
“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一会就能到。刚刚我看了,司机应该是心脏病发,多半已经......”他隐下剩下半句没说,继续道:“等救护车来吧。”
李栖筠“嗯”了一声,继续稳稳用手掌持续摁着小女孩前臂流血不止的创口,孩子的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蹲在了他身边,说:
“我来摁吧。”
“不用。”李栖筠没有抬头:“我是学医的,我来摁吧。我来就行,免得造成二次......”
“不是这个原因。”李琳抓住了李栖筠的手腕,哭着说:
“我来吧。”
“她爸爸前几天查出了艾滋病,我家小孩子不知道有没有感染上,今天我就是要带她去江城市第一人民医院检查的。”
“我来吧。”
李栖筠眼睛终于从手底下汩汩冒血的伤口移开,抬头看了眼李琳,他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又想不起来是在哪见过。要压住出血伤口近心端的动脉,减少出血,对。他的视线向两边移动,看到王天阔和陈镜一刹那变得空洞的脸。他又重新低下头,看着自己右臂上一个个划伤的口子,大脑空白了一瞬。
随后,他推开了李琳的一双手。
李栖筠手掌心下一片湿润滚热,在巨大的冲击面前,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可这件事他根本无从回避,也回避不了了。他手下不只是小女孩胳膊流出来的血,不只是,他很清楚,在那些鲜红刺眼的血色之间,李栖筠呆呆地看着王天阔已经被血浸透的蓝色条纹衬衫,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下。
他的手掌早就被车窗玻璃割破了。
还好,幸好司机刚刚刹住了车,幸好,没给封陵发出去那句“我突然有点想你了。”
死就死了,同死,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在想什么,我,我是不是会死,我当时为什么会这样想。封陵不是才治好眼睛,他还得好好活着,我当时为什么会想到同死?
是不是原主终于要回来了,我是不是要死了?不然为什么昨天我才和妈妈......张阿姨说了这件事,我就要面对这些。是不是他也看不惯我欺负他妈妈,终于想要回来了?
那之后封陵怎么办?
我死了之后,他怎么办?
他会认出来别人不是我吗?不对,假如原主回不来呢?那封陵怎么办?
李栖筠呆呆地抬起头,看着旁边忧伤的母亲,只能重复着说:
“我来吧,没事的,不会感染,就算有HIV病毒,也已经失活了。失活了,我是学医的,没事的,我学的就是这个,我懂这个。我比较专业。”
李琳半信半疑,求助地看向身边同样蹲下来的陈镜和王天阔,不确定地问:
“真的是这样吗?”
“是。”王天阔看着李栖筠已经褪去所有表情的一张脸,他和陈镜都明白,在那种情况下李栖筠的手不可能没有伤口。暴露是必然的。可是,他看着李栖筠对着自己缓慢眨了两下眼睛,只能艰涩道:“让他来吧,他比较专业。”
李琳长出一口气,她颓然坐在地上,把女儿的头放在自己的小腿上,擦着女儿头上的冷汗,努力扯起嘴角,说:
“其实这位同学,你是江大的学生吧,之前我们见过。”
李栖筠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往日良好的记忆力在如此剧烈的冲击面前也已经溃败坍塌,我前些日子在和封陵做什么,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他抱我,我为什么要和他闹别扭,我还想见他,无国界的事我们都可以商量的,我想亲他,我想被他抱着.....
我还能亲他吗?
我还能抱他吗?
“你忘了吗?”李琳看着李栖筠静止不变了很久的表情,提醒道:
“就是有一次你也坐这趟车,傍晚,你应该是返校,抱着个大白熊,我女儿之前还总想看,你还记得吗?”
白熊?
李栖筠被这个熟悉的事物终于拉回一点注意力,他低声问:
“白熊?”
封陵送他的第一只玩偶。
公交车,自拍照,小女孩,白丝带。
如果我们真的能在书里相遇的话,我该怎么认出你呢?
不用认出我来,我们都健康、有人爱就是最好的。
“你到时候就让我看看别人送了你什么礼物吧,说好了,都穿进书里了,得有人爱你的。”
“我就是想告诉你只要是这个名字,不管怎么样你都可以过出不一样的人生。”
“只要是跟你同名同姓,如果你能穿进去,你这么好,也能过上不一样的人生吧。”
“这小说结局不好,我再去找找,总能找到一本李栖筠是主角的小说的。那时候你的结局和人生一定都很好了。”
“你能不能等等我,先不要死......”
健康,有人爱,不一样的人生。
公交车的浓烟顺着风四散,李栖筠被熏得眼睛发疼,止不住地呛咳,奇怪,我们不是跑到离公交车很远的地方了吗?爆炸都波及不到啊,哪来的烟?李栖筠剧烈地呛咳着,摁着小女孩伤口的手已经止不住地发着抖。
这小说结局真的好烂,能不能下次再给我换一本念,等你长大了,认识很多字了,可不可以换一本小说,或者干脆你写一本小说,我们俩都过上幸福的生活好不好,健将康康的,能不能再写一本小说,写一个新的故事,可不可以让封陵也能和我在一个新的故事里面。不能死,不能死。
不是都说好了不要红丝带了吗,怎么又和艾滋病扯上关系了,上次给你看的不是红丝带,是白色的,所以不会得艾滋病的。救护车很快就要来了,很快就可以处理好你的伤口了,不一定得艾滋病呢,不会得了。我们好不容易有个健康身体,不会的。
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来到这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遇到一个真正的封陵,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怎么办?
李栖筠湿着一张脸,对着那位母亲机器人似的说:
“不会有事的,止血处理好以后,一会顺便一起去做检查吧。”
“正好我是江城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实习生,今天报道第一天,也去感染科。”
“不会有事的。她有妈妈,可以无忧无虑的,健健康康,有人爱的。不会有事,不可能有事的。”
......
他重复了太多次,王天阔、陈镜和李琳都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陈镜来到他的身边,伸手覆住了他的手,那么多滚烫的血,李栖筠的手却只有湿和冷。这个状态已经没法救人了,跟求救还差不多。陈镜强硬地把他推到一边,自己摁着小女孩的伤口:
“我手没伤口,我没事。”
这和有没有伤口已经没关系了。
李栖筠低头看着鲜红一片的手,只觉得从前几天开始,自己的生活就已经不受控了。从昨晚,到今天,如此戏剧化的冲击更是让他没办法再安静思考了。
这就是小说吗?
顶替了别人身份的人。
因什么而拥有第二条生命,就会同样因什么而失去它。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那么自大,我不该享受那么多东西的。
封陵在做什么?
李栖筠慢慢把整张脸埋进了血腥气浓重的手心,合上了眼。
这不就是小说吗?
我的亲情、事业、学业、爱情、人生就应该在同一个时间崩塌。
这是造物主降下的天罚。
等久了,因为新的一章比较长。大家久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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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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