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奔波,李栖筠终于到达了非洲。
跳下白色的越野车,来接待他的是位大胡子医生,英国人,名字叫做西蒙,高大健壮,长着一双蓝色的眼睛,体格看上去壮硕得像只猩猩。西蒙走出营地,和李栖筠简单打了个招呼,就把他迎进了有些简陋的白色棚屋。
“我们这可不是简单的包扎和消毒,想好了就换上衣服来干活吧。”
西蒙递给李栖筠一套防护服和面罩,看着面前这个瘦弱的亚洲男人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只说了一句“我叫李栖筠,来自华国。”,就放下了背包,就默不作声接过了衣服,给自己套了上去。
他并非不近人情的性格,只是连日来的压力和疲惫让他没力气也没心情再对新人有什么鼓气助威的活动。这是新的四级病毒的感染区,一般来说,不是真的纯粹为了治病救人且做好牺牲准备的人,是不会来到这的。西蒙为他做了简单的科普和注意事项的说明,无意探究这个亚洲面孔的过往,只是在这个年轻的中国男人穿好防护服后,蹲下身子,检查了一遍李栖筠的裤脚,又为他粘上了一层胶带,补充说了一句:“别给病毒留空子”。
李栖筠被罩在密闭的防护服里,静静地呼吸着,来的路上他已经听向导科普过这个村子的情况,也对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间地狱有了基本的了解。在来到非洲的飞机上,他看了很多资料,越看越觉得这个非洲小村落爆发的病毒很像自己当初那个世界的四级丝状病毒。其实直到来到这片草原与雨林共存的国土上时,他依旧觉得不可思议。谁能想到他前一天才谎称自己得了艾滋病,和男朋友做了生离,飞机落地后不久就要面对最直观的死别了呢?
他跟着西蒙医生的脚步,慢慢往一处露天的棚房走去。还没走到屋子里,已经能听到一阵阵哀切的哭声。走进了屋子,哪怕他事先已经做过那么多的心理准备和资料学习,看到地上的一幕依旧觉得胆战心惊:到处都是血。病人的脸上,身上,墙上,到处都是喷射状的血迹。深红色的血液接近发黑,溶解后的人体器官统统化作了排泄物与血水。李栖筠胃里泛着阵阵干呕,路过三四位正在处理遗体的医生与护士,默默地和西蒙医生一起,搬起了屋子最深处的一具尸体。
他成为无国界医生的第一天,做的第一件事是先要处理尸体。
地面与尸体都又湿又冷又滑,李栖筠麻木地搬着面目全非的病人,身上却又闷又热又黏。其实他不后悔来到这,也没觉得自己还能活着回去。这样活,这样死,我是不是就可以证明这具身体真的只属于我了?
我不在乎疟疾,病毒,战火,贫穷,我就想知道怎么活才是真正的我。
就是有点苦了封陵,初恋和我谈,怪倒霉的。他自嘲地想。
劳累了半天,时间来到了晚上。几位医务人员消杀后终于换上了常服,坐在一起吃起了饭。西蒙举起了杯,对李栖筠表示了欢迎。他喝了口冰啤酒,难得地对李栖筠开起了玩笑:
“说实话,我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有人愿意来这。说说看,你还想活吗?”
“想啊。”李栖筠点点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活下去比死难多了。我喜欢做难的事。”
“这就是你不在自己国家好好当个主治医师的原因吗?”西蒙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忽然严肃道:“来了这,估计外界知道你去世的原因也只有通过公告了。我不是故意打击你,但是小子,你在这发生什么意外的话,家人连骨灰可是都带不走的。”
“不用。”李栖筠同样咽下一口冰啤酒,在这种有今天不一定有明天的氛围下难得露出了一点痞气和顽劣:“其实我来这是为了躲一个人。到了这,四级病毒感染区,尸体都有感染性。不穿防护服不经过消杀不进入专门研究室,连个玻片都不可能让他查到。正合我意。”
西蒙听了,好奇心上来,没有忽视李栖筠话里的“he”,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在躲你的仇人吗,到底是什么背景的人,Jelly,让你都躲到这来了。”
李栖筠摇摇头,吸了口气,有些醉意上了心头,支着半边被酒醺红的脸说:
“是我的爱人”
李栖筠的老情人,此时正在江大教学楼的办公室。
封陵站在桌子边,看着学校行政处的领导戴着眼镜,一脸严肃地点击着电脑界面,嘴里低声道:“我记得他的资料就是这么写的啊,你还不信,等我再找找。”
封陵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一大堆牛皮纸包裹的资料里翻翻找找,又点进学校的教务系统,自言自语了一会,终于指着屏幕说:
“找到了!我就说他毕业了,你还不信。”
什么鬼东西?封陵根本不信,压着些火气问:“他这个专业不是五年制吗?还有一年没上呢,怎么就毕业了?”
“真的啊,”蔡主任指了指屏幕,示意封陵低头看:“你看,这里明明白白写着呢,他几天前就申请提前毕业了,学院这边看他学分已经修够了,又交了论文做了答辩,自然就同意了啊。”
“真的,小同学,这位李同学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是毕业生了,你在我这查,还是在校长那查,都会是一个结果的。有什么问题你直接联系这名同学吧,学院这边能提供的信息就只有这些了。”
封陵看着那张毕业证上清清楚楚的李栖筠三个字,和那张小小的一寸相片,还是没想明白。李栖筠想的是什么,又想做什么,为什么突然就急着要毕业呢?他和老师做了告别,离开了办公室,脑海里又不可控制地回荡自己和李栖筠当初电话吵架的每一个细节,以及李栖筠和自己告别时说的每句话。他说自己得了艾滋病,怎么可能呢?
他宁愿相信李栖筠只是因为对他不满意,想和他分手,又怕甩不掉他,才故意这样说的。
封陵走出校门口,突然想到了什么,给沈雪亭打了个电话,约他在校外的咖啡馆见一面。
“其实我觉得,自己好像不太适合和别人建立太亲密的关系。”封陵盯着对面正端起一杯拿铁喝的沈雪亭,幽幽说了一句,就看到沈雪亭呛了一下,立刻放下了杯子:
“我妈走了,我呢,前不久也出了车祸,谈恋爱还闹上了热搜,现在呢,连你也看到了,李栖筠也得了绝症,还不见了。”
“雪亭,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命不好,还克妻啊?”
“咳咳咳咳”,沈雪亭爆发出一阵更加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他想到前几天咖啡馆李栖筠教给自己说给封陵听的说辞,一阵心虚,只能嗓子发干地安慰说:
“没事啊,会好的。”
“那你哪天陪我去给李栖筠挑块墓地吧,顺便给我自己的也安排上。”
“行倒是行,就是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是觉得,他不应该和我在一处葬着?”封陵喝了口柠檬水,接着问:“还是说,你觉得我提前给没病的人挑墓地晦气?”
丁零当啷。
沈雪亭的叉子掉在了地上。
封陵眯起一点眼睛,忍不住笑道:
“我倒是真的第一次见识沈家的本事 我查了那么久的机场和医院记录什么都没查到。联合起来骗我他得了艾滋病,你们是真厉害。”
沈雪亭脸白成了一张纸。
知道已经瞒不住封陵,也没继续瞒下去的必要,他索性直接艰难开口道:
“你怎么知道的?”
“没什么厉害的地方,也是刚刚才确认的,毕竟我才和你说,李栖筠得了绝症,你一点都不惊讶。要是没听他给我打的那通电话,你怎么会这么淡定呢?”
“而且,”他想到刚刚自己在校领导会议室傻子一样的表现,叹气似的问道:“要是真的有什么意外,他干嘛要紧赶慢赶提前毕业啊?”
“真那么想在走之前集成几个目标,干嘛不来找我睡一觉?”
沈雪亭噎住了。
封陵笑得眼睛又弯了起来,说:“他不就是怕没拿到毕业证就跑了,以后都没办法干这行吗?”
抛开被他三番五次欺骗这一点,他甚至十分欣赏李栖筠清醒这一点。
封陵笑眯眯地看着脸色不自然的沈雪亭,有些伤心似的说:
“不只他是你们沈家的朋友,我觉得我和你认识这么多年,也称得上是一句朋友吧。”沈雪亭听出他一点威胁和绝交的架势,又想到李栖筠离开那天潇洒的背影,想到那枚紫罗兰的胸针和自己查到的李栖筠的航班资料,内心纠结了很久。最终闭上了眼,咬了咬牙道:
“你知道我妈当初送那枚胸针给他是什么意思。我不想跟你作对,但是我也确实不想做出什么背叛李栖筠意愿的事。你如果真的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我,我,”沈雪亭无力地说:“我是真的没法说。”
“谁说你必须什么都说出来了?”封陵带着一点赞赏的神情看着他:“你答应李栖筠的事就替他做着,说出口的承诺就继续守着,我没意见。”
“我就是想知道那天他到底怎么教你说的这些,他离开前跟我打电话的时候,”封陵停顿了一下:“也有没有一点难过。”
他就想知道李栖筠骗自己得了病都要离开他,是不是真的觉得和自己分手后,他会变得很快乐。
他那天有哭吗?
其他的他都可以自己去查,去问李栖筠的同学,去找李栖筠的家人,现在,他只想知道这个。
李栖筠刚拿着新鲜出炉的身份证回到家没多久,才坐下歇了会,就听到门口传来一阵门铃声。
“阿姨在家吗,我是小封。”
谁啊?李栖筠正在纳闷这个姓怎么有点耳熟,就被厨房里的张紫苏大喊了一声催着去开门。李栖筠认命地从沙发上起身,刚打开门——
迎面是一张帅气年轻的脸。
啧,这谁?李栖筠看着门口的帅哥看着自己眼眶渐渐红了,正想开口劝他别上人家门口来碰瓷,过了两秒,突然就发现这哥们的眼眶的红色突然慢慢褪去了,刚才还是一副丢了老婆的委屈样,转瞬间就变成了一张夹杂着冷淡与疑惑的脸。
“你是?”
我还想问你呢你谁啊你,见到我二话不说跟要哭了似的。得,不会是那个倒霉孩子李栖筠惹出来的情债吧,李栖筠,哦不,严谨一点是刚改了名,身份证上已经日月轮转的李西均撑着门框,悄悄舔了下牙,单边挑了下眉:
“拖鞋这都是,你自己挑一双穿吧。”
他没理会封陵一看就带着什么事来的脸和价格不菲的衣服,自顾自地重新坐回到沙发上,重新研究起了自己的身份资料。封陵坐在离他两人远的位置,看了看厨房,怀疑旁边坐着的人的身份,忍不住低声开口问:
“请问,栖筠是您的,孪生兄弟吗?”
看到李西均的第一眼,他的确有一瞬间被种种荒谬与失而复得的喜悦砸破了头。可是意识稍微回笼聚焦以后,他定睛一看,就发现眼前的人不是李栖筠。
气质不一样,神情不一样,常有的小动作不一样,连眉毛挑起来时的弧度都不一样。一看就不是他。封陵不知道李栖筠为什么从来没和自己介绍过自己有一位孪生兄弟,也没明白李家为什么从来不和自己解释其实他们家有两个孩子这件事。这是李栖筠的家,上次他来找他时、给他递出恋爱意愿表时、亲口听到他说有一点想自己时所在的地方。他想到自己和李栖筠之间有关海洋童话的种种寓言和隐喻,觉得自己搞清楚李家,也就快接近李栖筠为什么要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孪生谈不上。”李西均思考了一下:“不过要论兄弟的话,他还真比我大。你可以把我当他弟弟。对了,你是来找我哥的?”
“小均。”张紫苏端着一碗冬瓜汤从厨房里出来,不轻不重地瞪了儿子一眼:“怎么说话呢?这是你封陵哥哥,你哥哥男朋友。”
“?”李西均撇了撇嘴,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封陵,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封陵,回过头对着张紫苏确认道:
“他?哥哥?你确定他比我大?”
“他别是因为跟我哥谈个恋爱就占便宜了吧?”
封陵在这对母子的哑谜中依旧一头雾水。
“小封,不好意思啊,让你见笑了。”张紫苏擦了擦手,有些无奈地对封陵道歉:“正好老林和临溪一会也都下班放学了。你要是没急事,就留在家里吃顿饭吧。”
“不用了阿姨,”封陵从沙发上站起身,准备告别:“我今天就是来找栖筠的。他不在的话,我一会就先走了。”
“小筠啊,”张紫苏叹了口气,“他不在家,也已经好久没回来了。”
封陵从她的神色中捕捉出一丝痛苦的信息。
“你要是不忙,也就留下来吃顿饭吧,刚好小均也在。我不多耽误你时间,就只想给你讲讲这两个孩子的故事。”
李西均拖了把椅子,很配合地坐到了餐桌边。
“小筠他,可能是一直都有心病,”张紫苏有些哽咽地说。她在小辈前到底不想太过破功,因此在封陵同样坐过来后,努力咽下了情绪。
“听我讲完,你对他多一点了解。”
“如果你还愿意,也能找到这个孩子的话,帮我劝一劝他。”
“让他回这个有爸爸妈妈,有弟弟妹妹的家吧。”
本文提到的四级病毒的粗糙概念和病症描述都来自于作者很久前看的一本讲埃博拉病毒的书,叫做《血殇》。为避免无意识借鉴或者抄袭,一切都按照最笼统和粗浅的方式写的。望读者见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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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西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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