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秋的苏醒,如同废墟中生出一株带刺的荆棘。她并未发出任何声响,只是那双在昏迷时曾短暂显露过迷茫的眼睛,此刻像两颗淬了寒冰的黑曜石,锐利、冰冷,精准地刺向刚刚走进帐篷的沈书仪。
沈书仪的脚步微微一顿。她端着药盘,里面放着纱布、碘酒和一支消炎针剂。帐篷里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跳跃,试图软化她同样紧绷的线条,但显然徒劳。昨夜那朵染血玉兰带来的悸动早已被冰冷的现实压碎——眼前这个人,是父亲的命令要求必须救治的对象,是立场截然相反的敌军重要人物。
“醒了?”沈书仪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对待任何一个普通的、亟待处置的伤病号。她走到简易病床边,将药盘放在旁边吱呀作响的小木桌上,动作干脆利落。
顾晚秋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像探照灯,冰冷地扫过沈书仪沾着药渍的白色医生服(虽然已经洗过,但战场的污浊似乎已渗透进布料纤维),扫过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背脊,最后定格在她身上——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她的身份不言而喻。敌方的人。总指挥的女儿。
沈书仪拿起针剂,熟练地弹掉空气泡,针尖在灯光下闪过一道危险而冷冽的寒光。她走近床边,准备拉起顾晚秋未受伤的右臂袖子。
“别碰我。”顾晚秋的声音响起,低沉嘶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拒绝力量。她的身体因虚弱而无法做出大幅度的抗拒动作,但眼神里的排斥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沈书仪指尖微凉。
沈书仪动作停住,抬眼,对上那双毫不妥协的黑眸。短暂的僵持在充满血腥和药味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是消炎针。”沈书仪冷冷地陈述事实,不带一丝解释的意味,“防止伤口溃烂化脓。如果你不想死在这里,最好配合。”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命令感,这是她习惯的模式,尤其是在面对需要她“救治”的战俘时——救活你,是任务;你的配合,是义务。
“死?”顾晚秋的嘴角极轻微地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牵动了干裂的唇瓣,渗出血丝。那笑容冰冷刺骨,带着洞悉一切的漠然。“死在你们手里很正常。但打不打针,怎么死,我还是能选的。”她的眼神掠过那闪着寒光的针尖,又落回沈书仪脸上,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质疑和轻蔑,“谁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你们惯用的手段?还是别的‘特效药’?”她所指的,是敌方那些令人不齿的审讯方式。
一股被侮辱的怒意猛地窜上沈书仪的心头,烧得她脸颊微烫。她自认医术精湛,救死扶伤是她投身于此的唯一信念,即使面对敌人,她也恪守着医生的底线。此刻,这种被泼脏水的指控,无疑是对她职业尊严的践踏!
“你以为你是谁?”沈书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冷意,如同冰面开裂,“值得我浪费珍贵的药品给你下毒?若非父亲的命令,你现在就该躺在乱葬岗里!”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将昨夜那点因一朵野花而起的困惑彻底碾碎。敌人就是敌人,他们的思维永远充斥着阴暗的猜忌!
“命令?”顾晚秋捕捉到这个词,眼中的嘲讽更深了,那片冰冷之下似乎还涌动着更深的、被压抑的愤怒,“将军的命令,自然是要撬开我的嘴,掏出对他有用的东西。那又何必假惺惺披上一层医者仁心的皮?”她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沈书仪试图维持的冷静面具上,“你们这些手握刀枪的人,不都是这样吗?高高在上,把别人的性命和尊严当作脚下的尘土!我的伤,就是拜你们所赐!我的……”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牵动了胸腹的伤口,疼痛让她猛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瞬间憋得通红,额角渗出冷汗,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
那痛苦是真实的、剧烈的,强行打断了她那充满攻击性的控诉。沈书仪紧绷的身体下意识地想要上前一步,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脚。她攥紧了手中的针筒,指节发白。
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被猛地撩开,一股冷风夹杂着浓重的烟草味和油腻的汗臭味灌了进来。副官罗平那张精明而刻板的脸出现在门口。他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帐篷内剑拔弩张的气氛,落在剧烈咳嗽、痛苦不堪的顾晚秋身上,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显然对“重要犯人”此刻的状态很不满。
“沈医官,”罗平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例行公事的腔调,“将军再次来电询问情况。无论如何,必须确保她神志清醒,保持必要的体力。”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落在顾晚秋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胁迫意味,“顾小姐,奉劝你识时务些。在这里逞强,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的‘那边’,可不会派人到这野战医院来救你。”
顾晚秋的咳嗽渐渐平息,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但那双眼睛却死死回瞪着罗平,里面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和冰冷的恨意,比刚才看向沈书仪时更加浓烈纯粹。她没有回应罗平的威胁,只是用尽力气偏过头,将视线死死钉在肮脏的帆布帐篷顶棚,仿佛多看一眼眼前这些人都会脏了她的眼睛。
罗平对顾晚秋的沉默似乎并不意外,他转向沈书仪,语气稍微缓和,却依旧带着命令口吻:“沈医官,将军的意思很明确。劳烦你多费心。”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沈书仪手中的针剂。
那股盘旋在沈书仪胸口的怒意,在罗平出现后变得更加复杂和压抑。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强行塞在双方狭窄缝隙中的工具,父亲的命令、罗平的监视、眼前这个敌意刻骨的女人……所有的压力都沉沉地挤压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再不看顾晚秋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也不理会罗平审视的目光。她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动作,迅速抓住顾晚秋未受伤的手臂,利落地将针尖刺入皮肤,推入药液。整个过程快、准、狠,带着一种发泄般的冷硬。
冰凉的药液进入血管,顾晚秋的身体又是一阵紧绷,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但她硬是没再挣扎,也没再看沈书仪一眼,只是死死地盯着帐篷顶,仿佛要将其看穿,看到那片她为之奋斗却遥不可及的蓝天白云。
沈书仪拔掉针头,用棉签按住针眼,动作依旧冷硬。她瞥了一眼枕边——昨夜那朵染血的白玉兰,不知何时已被碾碎,零落的花瓣沾着尘土,可怜巴巴地贴在粗糙的枕套上,如同一个被无情踩碎的梦。
沈书仪的心,莫名地也仿佛被那破碎的花瓣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尖锐却模糊的酸涩。她猛地收回目光,不再看那朵花,也不再看床上那个仿佛全身都长满了冰刺的女人。
“伤口需要换药消毒。”她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然后拿起新的纱布和消毒药水,准备进行下一项任务。帐篷里的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剩下三个人压抑的呼吸声:罗平带着监视意味的审视,顾晚秋带着巨大痛苦的隐忍,以及沈书仪自己胸腔里那颗被愤怒、烦躁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反复撞击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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