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平离开后,帐篷里只剩下她们两人。那扇被撩起的门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天光,带着前线特有的灰蒙蒙的调子,映着空气中悬浮的尘埃,也映着顾晚秋侧脸上那冰冷的轮廓和紧抿的唇线。沉默像冰层一样厚重,只有顾晚秋因伤口疼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压抑的空间里格外清晰。
沈书仪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干净的纱布和盛着温热清水的搪瓷盆。她没有立刻动作,目光落在顾晚秋身上。那身被剪开的破烂衣服下,是缠裹着厚厚绷带的躯体,绷带边缘渗出暗红的药渍和少量淡黄色组织液。汗水和血污混合的粘腻感,即使在药水味中也隐隐可闻。长期卧床,加上重伤导致的免疫力低下,褥疮和感染几乎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作为医生,沈书仪太清楚清洁护理的重要性,尤其是在这种恶劣的野战环境下。
但对象是她。是那个用眼神像冰锥一样刺她的女人。是那个轻蔑地质疑她职业道德的战俘。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在沈书仪心底翻涌。凭什么?凭什么她要像一个卑微的仆人一样,去伺候一个恨她入骨、随时可能咬她一口的毒蛇?她大可以只做最基础的伤口处理,维持住她不死就行。父亲要的,也不过是一个能开口说话的对象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用职业的冷静覆盖掉那些纷乱的情绪。然而,当她目光掠过顾晚秋因高烧而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掠过那干裂渗血的嘴唇,掠过绷带下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身体时,昨夜那朵被碾碎的染血白玉兰的影像,又鬼使神差地浮现在脑海。
荒谬!她立刻将这个念头驱逐出去。那是伪装,是这些人惯用的博取同情的伎俩!她提醒自己。
“你需要清洁身体,防止感染恶化。”沈书仪的声音平板得像一块冰,没有任何温度,只是陈述一个医疗上的必要程序。她将搪瓷盆放在床头小凳上,浸湿了纱布。
顾晚秋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沈书仪,只是将脸更用力地转向另一边,后颈僵硬的线条透露出极度的抗拒和隐忍的屈辱。让她痛恨的敌人触碰自己的身体?这比任何酷刑都更让她难以忍受。
沈书仪没有理会她的姿态,或者说,她刻意忽略了这种姿态。她伸出手,带着医用手套的指尖冰凉,轻轻揭开顾晚秋肩部绷带的一角,准备先处理伤口附近的血污。当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橡胶手套,触碰到顾晚秋颈侧滚烫的皮肤时——
顾晚秋猛地一颤!
那是一种近乎触电般的剧烈反应,带着全然的、源自本能的排斥。她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被侵犯了领地,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声,身体猛地向床内侧缩去,动作牵扯到伤口,剧痛让她瞬间脸色煞白,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
“别动!”沈书仪厉声喝道,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按住了顾晚秋没受伤的右肩,防止她更大的动作撕裂伤口。她的动作带着职业性的不容置疑,手掌隔着薄薄的病号服(一件粗糙的、从阵亡士兵身上扒下来的旧衣),清晰地感受到了对方皮肤下肌肉的瞬间僵硬和那灼人的高热温度。
掌下的肌肤滚烫、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弦。沈书仪能感觉到对方身体里那汹涌的怒火和巨大的屈辱感,仿佛自己按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即将爆裂的熔岩。这个认知让她自己的指尖也微微发麻。她强迫自己冷静,声音依旧冰冷:“再乱动,伤口崩开,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顾晚秋急促地喘息着,身体因为剧痛和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微微发抖。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下唇被咬得渗出了更多的血珠。她不再试图挣脱,但那僵硬的姿态,那紧握成拳的双手,那紧闭的双眼下微微颤抖的睫毛,无一不在无声地呐喊:滚开!别碰我!
沈书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不是同情,更像是一种被对方如此激烈纯粹的憎恶所刺伤的感觉。她松开按住对方肩膀的手,那滚烫的触感却仿佛烙印在了掌心。她定了定神,不再去看顾晚秋的表情,只是专注于手上的动作。
她重新拿起温热的湿纱布。这一次,她的动作放轻了许多,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小心翼翼。她避开伤口,仔细擦拭着顾晚秋颈侧、锁骨周围的汗渍和血污。温热的湿布拂过滚烫的皮肤,能清晰感觉到对方身体每一寸细微的颤抖和僵硬。她的指尖偶尔会隔着薄薄的手套,触碰到对方突出的、形状优美的锁骨,或是颈动脉处急促的搏动。
沈书仪从未如此专注地、近距离地观察过一个“战俘”的身体。她看到顾晚秋身上除了新伤,还有一些旧伤的痕迹——一道浅浅的疤痕斜在肩胛骨下方,一个圆形的、像是子弹擦过的印记留在腰侧。这些伤痕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年轻女人过往经历的残酷。她的皮肤并不细腻,带着风吹日晒的粗糙感,骨架匀称而有力,即使在重伤虚弱中,也透着一股子被艰苦环境磨砺出的韧劲。这与她印象中那些养尊处优、只会喊口号的人截然不同。
当湿布擦拭到顾晚秋的手臂时,沈书仪的目光被对方紧握的拳头吸引。那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沈书仪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试图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擦拭掌心的汗湿和可能存在的污垢。她的动作极轻,几乎是试探性的。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顾晚秋冰冷僵硬的手指时,顾晚秋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黑眸不再仅仅是冰冷和敌意,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屈辱和愤怒,像两簇黑色的火焰,直直烧向沈书仪,带着一种要将她焚毁的决绝!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侵犯的、无处可逃的绝望感。
“够、了!”顾晚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惨烈意味。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动作快得惊人,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自己蜷缩起来,用背部对着沈书仪,像一只受尽伤害后只能以背示人的刺猬。单薄的肩胛骨在病号服下剧烈起伏,无声地宣泄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滔天的恨意。
沈书仪僵在原地。手中的湿纱布还在滴着水,落在搪瓷盆里,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她看着那个蜷缩的背影,那剧烈起伏的肩胛骨,那无声的、却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窒息的控诉。
她掌心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肌肤那滚烫的温度和剧烈的颤抖。那温度,竟比想象中更灼人;那颤抖,竟比想象中更……真实。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一丝极其陌生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慌乱,猛地攫住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将手中的纱布重重扔回水盆里,溅起一片水花。
“伤口附近已经清理了,其他部位……你自己看着办!”她的声音冷硬依旧,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她端起水盆,转身快步走向帐篷门口,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在她掀开门帘,即将踏出去的那一刻,她鬼使神差地,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床上那个蜷缩的背影。顾晚秋依旧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只有那微微颤抖的肩线,暴露着她内心汹涌的风暴。
沈书仪的心,像是被那颤抖的肩线狠狠撞了一下,闷闷地疼。她猛地收回目光,大步走了出去,将帐篷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滚烫的肌肤温度、和那无声的滔天恨意,统统关在了身后。
阳光刺眼,前线的喧嚣扑面而来。沈书仪站在帐篷外,低头看着自己戴着医用手套的双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种虚无的、却挥之不去的灼热感。一个冰冷如霜、恨她入骨的敌人,她的身体……竟是那样的滚烫。这个认知,像一个荒谬的悖论,在她心中悄然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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