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秋的绝食是一场无声的战争宣言。从清晨护士送来的那碗稀薄的糙米粥开始,她就紧闭着唇,将头扭向墙壁,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任凭护士如何劝说,软硬兼施,甚至提到感染后没有体力支撑的可怕后果,她都置若罔闻。那双曾经锐利冰冷的眸子,此刻空洞地望着斑驳的帆布帐篷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枯槁的决绝。她在用最原始、最沉默的方式,捍卫自己最后的尊严,抗拒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消息传到沈书仪耳中时,她正在处理一个腿部感染的伤兵。罗平再次出现在帐篷门口,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沈医官,她拒绝进食。”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焦躁,“将军那边催得很紧!务必让她开口!这样下去,别说……连命都保不住!您……必须想办法。”最后几个字带着命令的意味,目光锐利地钉在沈书仪脸上。
烦躁像藤蔓一样瞬间缠紧了沈书仪的心脏。又是她!这个麻烦的女人!为什么总要一次次挑战她的底线?死?她真想死吗?沈书仪看着顾晚秋那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心头涌起的却不是怜悯,而是一种被愚弄、被挑衅的愤怒。父亲的要求,她作为医生必须维持的生命体征,都被这个女人用这种消极的方式狠狠踩在脚下!
“知道了。”沈书仪冷冷地回应罗平,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她快速处理完手头的伤兵,洗净手,重新戴上那双象征着隔绝与冰冷的医用手套。她走到野战医院的简易小厨房,那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劣质米粮和油脂混合的沉闷气味。她盛了一碗熬得稍稠些的米粥——这还是考虑到“特殊犯人”的待遇——又从角落里一小罐珍贵的白糖里,挖了小半勺,搅了进去。动作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发泄的力道。
端着那碗冒着微薄热气的甜粥,沈书仪重新走进了那座压抑的帐篷。空气似乎比之前更加凝滞,带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顾晚秋听见脚步声,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僵硬的、拒绝的姿态。她依旧面朝里,只留给沈书仪一个瘦削倔强的背影和散乱在枕上的乌发。
沈书仪将碗放在床头的木凳上,没有多余的言语。她毫不客气地坐到床沿,一只手伸出去,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扳住了顾晚秋没有受伤的那侧肩膀! 入手的是硌人的骨头和滚烫的温度——她似乎在发低烧。这个认知让沈书仪的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随即越发强硬。她用力一扳,将那个抗拒的身体强行翻转过来,直面自己!
顾晚秋猝不及防,身体失衡,牵动了伤口,剧痛让她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冷汗。她被强行按在枕头上,被迫睁开了眼睛。那双曾经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此刻像是被冰封的湖面,空洞、死寂,只有最深处残留着一丝被强行压制下去的、野兽般的愤怒和屈辱。她死死地盯着沈书仪,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沈书仪冰冷而紧绷的面容。
沈书仪无视那几乎要将她凌迟的眼神。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口温热的粥,动作强硬地将勺子递到顾晚秋紧闭的唇边。 “张嘴。”命令,只有两个字,冷硬得如同钢铁碰撞。
顾晚秋的唇抿得更紧了,像一道密不透风的闸门。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控诉:休想!休想让我接受你们的任何施舍!休想让我为了苟活而玷污自己的信念!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成冰。帐篷外隐约传来伤兵的呻吟和士兵的吆喝声,更衬得帐篷内的死寂令人窒息。勺子里的粥慢慢变凉,表面凝结起一层薄薄的膜。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沈书仪的头顶。又是这样!又是这种该死的、自以为是的硬气!她凭什么?凭什么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拒绝她的“施舍”?在她眼里,自己这个施救者,反而成了强加侮辱的恶人? “你以为不吃东西,就能改变什么吗?”沈书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嘲讽,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就能证明你的清高?你的不屈?可笑!你只会死在这里,悄无声息!像路边的野草一样烂掉!你牵挂的远方不会知道你死得多么‘壮烈’!他们甚至不知道你在这里!你的绝食,你的坚持,除了折磨你自己,让仇者快了心意,没有任何意义!”她几乎是吼出来的,长久压抑的烦躁、被误解的愤怒、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对这种毫无意义的自我毁灭的痛恨,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顾晚秋死寂的眼底,似乎被这番话刺得剧烈波动了一下。那是一种被戳中痛处的震动?还是更深沉的绝望?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伤口,而是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被强行翻转过来的屈辱,被如此**裸地揭露绝境真相的打击……她紧咬的牙关在打颤,唇瓣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就在这时,沈书仪另一只手猛地伸出,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捏住了顾晚秋的下颌!冰冷的医用手套触碰到滚烫的皮肤,让顾晚秋身体猛地一僵,发出痛苦的呜咽。沈书仪用力迫使她张开嘴,然后将那勺已经开始凝固的粥,强硬地塞了进去! “呃…咳!”顾晚秋猝不及防,冰凉的粥糊被迫滑入口腔,堵住了她拒绝的呜咽。她下意识地想要吐出来,但沈书仪的手死死钳制着她的下颌,另一只手已经舀起了第二勺粥,更快地递了过来!动作带着一种野蛮的效率,仿佛不是在喂食,而是在填塞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
滚烫的屈辱感瞬间淹没了顾晚秋。生理的本能让她被迫吞咽下那口甜腻得令人作呕的粥糊,泪水——那被她死死压抑了太久的、代表着脆弱和崩溃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冲破了她冰封的防线,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烫得灼人。她不再挣扎,只是死死地瞪着沈书仪,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被彻底击碎尊严后的绝望泪水,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说的恨意。
沈书仪的动作顿住了。她看到了顾晚秋眼中汹涌而下的泪水,看到了那泪水里蕴含的滔天恨意和彻底的绝望。那不是害怕,不是求饶,而是一个骄傲灵魂被强行按进污泥里后发出的、无声却惨烈到极致的悲鸣。捏着对方下颌的手指,隔着薄薄的手套,清晰地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剧烈颤抖,以及那滚烫泪水滑落时带来的惊人热度。那温度,几乎灼伤了她的指尖。一股巨大的、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从沈书仪的脚底窜起,瞬间席卷了全身,让她如坠冰窖。强行灌下的那口粥,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卡在她的喉咙里,让她喘不过气。她做了什么?她看着顾晚秋脸上纵横的泪痕,看着那双被恨意和绝望浸透的眼睛,再看看自己手中那象征“职责”的勺子……
她猛地松开了钳制顾晚秋下颌的手,像被毒蛇咬到一般。勺子“哐当”一声掉落在搪瓷碗里,溅起几滴浑浊的粥液。顾晚秋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猛地侧过头,将刚刚被迫咽下的东西混杂着酸水,尽数呕在了床边的地上。她蜷缩起身体,肩膀剧烈的耸动,压抑的啜泣声和痛苦的干呕声混杂在一起,破碎不堪,如同濒死小兽的哀鸣。
沈书仪僵在原地,脸色比躺着的顾晚秋更加苍白。她看着自己戴着医用手套的手——那上面仿佛沾满了看不见的污秽。帐篷里只剩下顾晚秋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和呜咽声。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沈书仪的神经。她亲手,用这碗粥和这把勺子,碾碎了一个女人的全部尊严。
沈书仪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旁边的木凳,发出刺耳的声响。她看也没看床上蜷缩成一团、痛苦不堪的女人,脚步踉跄地、几乎是逃离一般冲出了帐篷。外面阳光刺眼,炮声似乎在远方沉闷地响着。沈书仪靠在冰冷的帐篷帆布上,大口喘着气,胸腔里翻江倒海。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用力过度,而是因为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后怕。她终于明白了,这碗粥的分量有多重,重得足以让她这个执行命令的外科医生,也沾染上洗刷不掉的罪孽感。那滚烫的泪水和绝望的眼神,带着强烈的恨意,像烙印一般,深深地烫在了她的心上。而她掌心残留的,不再是昨夜肌肤的灼热,而是另一种更刺骨的冰冷——那是灵魂被碾碎后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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