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秋的病情如同在悬崖边行走,险象环生。败血症的凶险像跗骨之蛆,磺胺粉的效力在极其匮乏的医疗条件下显得杯水车薪。沈书仪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她床边。物理降温的手腕酸痛僵硬,更换被汗水浸透的被褥和伤口渗出物的纱布成了机械重复的动作。她看着顾晚秋在高热的熔炉和寒冷的深渊间反复挣扎,听着那微弱却揪心的呓语从“别丢下我”变成“掩护…大家…撤…”,再到“娘…冷…”
每一次顾晚秋无意识的、更紧地抓住她的手,沈书仪都能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她心脏压碎的重量。这重量不再是简单的命令或立场,而是对一个具体生命的承诺。她曾在愤怒和职责间摇摆,但此刻,当她看着顾晚秋即使昏迷也紧蹙的眉头,感受着那掌心传递出的求生渴望时,她清晰地明白:她不能松手。一旦松手,这条被她强行从阎王殿拉回来的性命,就会立刻坠入无底深渊。
帐篷外,战争的鼓点敲得越来越急,越来越近。伤兵如同潮水般涌入,呻吟声、哭喊声、医护人员焦灼的呼喊声混杂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的枪炮轰鸣,像一曲庞大而绝望的死亡交响乐。医院里的气氛如同拉到极限的弓弦,随时可能崩裂。撤退的传言早已在军官中悄悄传递,只是尚未正式下达到野战医院这样的单位。
一天深夜,沈书仪刚为顾晚秋注射完最后一针稀释过的、效果有限的抗生素(磺胺粉早已用尽),帐篷帘猛地被撞开!罗平几乎是扑进来的,脸上不再是之前的阴沉,而是毫不掩饰的惊慌失措,连军帽都歪斜了。
“沈医官!快!紧急撤离!”他声音嘶哑尖利,透着末日般的恐惧,“敌军主力突破了西线!离我们不到十里了!溃兵已经涌过来了!命令是,所有非战斗单位,立刻!马上!向东南方向撤退!车已经在外面等了!”他语速极快,边说边急促地环顾帐篷,眼神掠过床上昏迷不醒的顾晚秋时,没有丝毫停留,只有冰冷的嫌恶和急于摆脱麻烦的急切,“别管她了!扔掉!带上她就是个累赘!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外面全乱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帐篷外猛地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地皮剧烈地颤动,顶棚的灰尘簌簌落下,挂在架子上的搪瓷盘叮当作响。紧接着,是潮水般绝望的哭喊、杂乱的奔跑声和更加密集、仿佛就在咫尺的枪声!野战医院瞬间炸开了锅,陷入一片歇斯底里的混乱。护士的尖叫、伤员惊恐的呼救、军官气急败坏的嘶吼……世界仿佛在瞬间倾覆!
沈书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撤离!溃退!十里!这些词像冰锥一样刺入她的脑海。她猛地看向床上——顾晚秋依旧昏迷着,高烧未退,呼吸微弱而急促,对外界的天翻地覆毫无所觉。她那紧握着沈书仪手指的手,因为刚才的震动而微微松开了些,却依旧固执地抓着一点指尖。
扔掉?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即将被战火和混乱吞噬的帐篷里?她会怎么样?被溃败的士兵泄愤杀死?被冲进来的敌军当作顽固分子清算?或者,在无人照料的高烧和感染中痛苦地窒息而死?
那滚烫的手,那痛苦的呓语,那句被她强行灌粥后崩溃的泪眼……无数画面在沈书仪脑中轰然炸开!
“不!”这个字几乎是冲破喉咙吼出来的,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沈书仪猛地甩开了罗平催促拉扯她胳膊的手,力道之大让罗平一个趔趄!
“要走你走!我不能丢下她!”沈书仪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和喧嚣中显得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砸在罗平脸上,“她现在离不开人!把她扔在这里,跟杀了她有什么区别?!”
“沈书仪!你疯了?!”罗平惊怒交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了一个俘虏!你要违抗命令?!你想死在这里吗?!她是你的谁?!她是敌人!”他指着顾晚秋,手指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
“她是我的病人!”沈书仪毫不退缩地迎上罗平暴怒的目光,眼神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神圣的固执,“在我拔掉她身上的管子、宣布她死亡之前,她就是我的责任!要走,你走!”她猛地转身,不再看罗平,扑到床边,迅速检查顾晚秋的状况,用身体挡在她和帐篷入口之间,仿佛要用自己单薄的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屏障。
“你……好!好!沈书仪!你有种!”罗平气急败坏地咆哮,看着沈书仪那决绝的背影,又听着外面越来越近、如同死神的脚步般逼近的枪炮声和喊杀声,他脸上的恐惧彻底压倒了一切,“你想当俘虏?你想给将军抹黑?你等着!我会如实报告!”他恶狠狠地撂下话,再不敢耽搁一秒,猛地掀开帘子,一头扎入外面混乱的黑暗与火光之中,消失不见了。
帐篷里瞬间只剩下沈书仪和昏迷的顾晚秋。外面的混乱如同沸腾的熔岩,爆炸的火光透过帆布的缝隙,将帐篷内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鬼域。枪声就在不远处炸响,子弹尖锐的破空声不时掠过帐篷顶!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沈书仪。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她当然怕!怕死!怕成为俘虏!怕未知的命运!她只是一个医生,一个被卷入战争洪流的普通人!但是,当她的目光落在顾晚秋那张在火光映照下依旧平静(昏迷带来的虚假平静)的脸庞上,当她感受到指尖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脉搏跳动时,一种奇异的力量暂时压倒了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麻木,开始快速而有序地收拾仅剩的药品和器械——几支针剂,一点纱布,酒精。她撕下干净的床单,试图将顾晚秋固定在担架上,准备万一有机会,抬着她走!
就在她艰难地将顾晚秋侧身,试图将床单塞到她身下时,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盖着鲜红大印的纸张,从顾晚秋病号服的口袋里滑落出来,掉在沾满污渍的稻草铺上。
沈书仪下意识地捡起。借着外面爆炸的火光,她看清了纸上的字迹——那是父亲沈钧儒的亲笔签名!文件抬头赫然是:关于沈书仪医生立即调往后方总院协助重伤救治的命令。日期,赫然是三天前!
沈书仪如遭雷击!调令!父亲三天前就要把她调离这个地狱般的前线!是罗平!一定是罗平扣下了这份调令!为了什么?为了让她看守顾晚秋这个“重要犯人”?为了利用她的医术维持顾晚秋的生命?还是……仅仅因为父亲忽略了女儿的存在,而罗平也懒得为一个“女医官”费心?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瞬间攫住了她。她死死攥着那张迟到的调令,指关节捏得发白。原来,她本可以安全离开的!原来,她自以为对顾晚秋的守护,某种意义上,竟是源于一场被刻意隐瞒的背叛!
轰——! 一声巨响在帐篷外不远处炸开!猛烈的气浪将帐篷的支柱冲击得剧烈摇晃,帆布如同暴风雨中的破帆般疯狂抖动!沈书仪被震得扑倒在顾晚秋身上,尘土和硝烟猛地灌入帐篷!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混乱中,一阵不同于溃兵的、整齐而充满力量的冲锋号角声,如同撕裂黑暗的曙光,骤然响起!伴随着震天动地、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呐喊!
“敌袭!敌军冲过来了!”帐篷外传来绝望的嚎叫和稀稀落落、象征最后反抗的枪声。
沈书仪的心,瞬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完了。最后的时刻到了。
她几乎是本能地,用身体紧紧护住了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顾晚秋,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命运最终的裁决。那纸迟到的调令,被她死死攥在手心,如同一个冰冷而残酷的讽刺。
帐篷的帘子被猛地从外面挑开!冰冷的夜风夹杂着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味席卷而入。
几道被火光拉长的、穿着深灰色军装、端着刺刀的身影,如同钢铁铸就的雕塑,出现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有刺刀尖闪烁的寒芒,精准地指向了帐篷内唯一还站立着的目标——那个穿着染血白大褂、将身体死死护在病床前的女医生。
一个沉稳而带着审视意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在震耳欲聋的爆炸背景音中清晰地响起: “放下任何器械!原地待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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