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寒冷的秋风吹着树木枝丫，落叶拍打着窗户叫嚣。
缚重山在温热的房间里转醒，未睁开眼时，依稀听见炉火的声音，烧得木柴“噼啪”直响，又闻到热茶清香的味道。
他努力睁开眼，周围皆是暖意，暖黄的烛火照亮了整个房间，像是一家客栈，他的身上又盖着被子。
缚重山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完好无损，脖颈处也没有被掐过的伤痕，刚刚在府中的经历简直变得像梦一样，唯有背上多处的箭伤在提醒他，这不是梦。
他终于惊醒过来，想起宿烟寒的断手，想起头颅、以及那口棺材……
现在的地方是哪？！缚重山全然不知，刚下了榻，他却看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炉火旁的木椅上坐着宿烟寒，他还着一身红衣，黑发挽得干净又漂亮，温暖的火照在小师弟的侧脸上，映得白皙皮肤有了暖色，唇也红艳艳的，此刻正扬起好看的弧度。
缚重山瞬间被眼前的景象冲击到了，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是活着还是死了，这感觉就是像回到了风平浪静的虚青宗，已如濒死前的海市蜃楼。
缚重山那些不敢想的回忆又太深太重，仿佛天色已经大亮，又回到了梨花纷飞的季节。
记得有一次他修炼感染了风寒，小师弟为他忙前忙后，也是坐在炉火旁煮药。
“以前我还没有来的时候，大师兄都是一个人住吗？”
缚重山被迫躺在榻上应了一声，他只是声音沙哑了些，身体并无大碍，就让小师弟担惊受怕，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听说大师兄曾经都是一个人住，宿烟寒坐在炉火旁摇扇的背影又落寞许多，“那以前大师兄生病了，岂不是都没人照顾？”
缚重山无奈，反而因宿烟寒的反应而笑起来，“你莫要再大惊小怪了。”
他体质不错，很少会生病，而且就算生病了，吃过药修养两日就会好，哪里又需要人照顾？
“大师兄连自己的身体都不在乎。”宿烟寒蹙了蹙眉，似乎是有些生气，但他性子柔和，生气了也不会叫人放在心上。
缚重山只当是师弟年幼撒娇，每次宿烟寒又总是最不舍跟大师兄闹别扭的，煮好了药，他还是第一时间端到缚重山面前，又用瓷白勺盛出药汤，吹得温了才递到缚重山唇边。
缚重山一开始不适应这样衣来伸手的生活，可耐不住宿烟寒总是要亲力亲为才肯安心。
当时宿烟寒总是说：“大师兄，我已经长大了，以前都是你在照顾我，现在我要照顾你了。”
缚重山只好妥协，心想自己这身子还真是不争气，以前孤身一人住的时候，怕是身子也知道没有指望，长年累月也不生病。
如今有了宿烟寒在身边，他的身子反而矫情了许多，知道折腾人了，偶尔感染个不疼不痒的风寒，就要让宿烟寒担惊受怕好几天。
他永远也忘不了在虚青宗的回忆，他注视着宿烟寒的背影一天天长大，那时的小师弟最爱着一身白衣，他躺在榻上，也是这样望房间里为他煮着药的宿烟寒……
“师弟……”现在缚重山看到这个红色背影，轻声唤。
火光跳跃，宿烟寒竟真的转过身来，模样与六年前如出一辙，他有神态，皮肤如玉一般光滑，漆黑的瞳也亮亮的。
“大师兄。”
小师弟笑盈盈的模样，已让缚重山丢盔卸甲，他不顾身上伤口的疼痛，立即走上去触碰宿烟寒，想确认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你吗？真的是你……”
缚重山声音低沉，一遍遍地确认，他摸到宿烟寒没有温度的脸，看清楚小师弟没有丝毫呼吸。
此时茶水在暖炉上沸腾，宿烟寒刚要去拿，就被缚重山制止：“小心！”
宿烟寒却并没有听话，他将滚烫的热茶拿了起来，又笑道：“大师兄，我不会痛了。”
他一旦笑和说话，就透露出一股鬼气森森的感觉，沙沙的声音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爬，宿烟寒又忽然抓住了缚重山的手腕。
他的手很凉，力气很大，缚重山仿佛瞬间动弹不得，就被按回了榻上，“你还受着伤，就不要动了。”
宿烟寒说得每一句话都没有语气，可做的动作，又让缚重山放松了警惕，小师弟仿佛依旧是小师弟，做了鬼也不会丢掉本性与习惯。
他还是会为缚重山温茶，盖被，又为缚重山检查背上的伤口，细致又轻柔的擦药。
缚重山呼出一口气，眼神却离不开宿烟寒苍白的脸，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你真的回来了？”
“会回来的。”
他们平常的交谈，就像回到了虚青宗惬意的日子，缚重山反而觉得心痛。
会回来的……
他清醒过来，知道自己不能再一蹶不振，他还要去寻小师弟的残骸，都寻到了，小师弟才可以入土为安。
缚重山惊觉道：“棺材还在府上，我要去寻……”
话音未落，宿烟寒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恐怖，缚重山还未从榻上起身，就听见宿烟寒暴怒的语气：“我没让你走！”
原本温馨的氛围被瞬间打破了，缚重山被狠狠按回到榻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宿烟寒冷冷道：“师兄，你哪也不许去。”
据说人死后不受天地待见，日晒如火烤，风吹如刀割，这么多年，小师弟一定是受了太多的苦，性子才会变得阴晴不定。
缚重山为了安抚宿烟寒的情绪，又听话道：“师兄哪也不去……”
此时太阳升起，已到了白天，温暖的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他看到宿烟寒的眼球竟逐渐变得透明，浑身血肉无存……
原来这只是宿烟寒幻化出来的形态，唯有那一颗找回来的头颅还可以接受阳光的照耀。
身躯消失之前，宿烟寒才终于松开了他狠狠钳制住缚重山的手，他嘴里好像轻声念叨着什么，又渐渐倒在缚重山身边，就像睡着了一样。
“等我……回来。”
*
明媚的太阳已完全升起的时候，吓没了半条魂的厉成空才敢回到昨夜的府上。
一颗颗头颅还停留在牡丹园里，太阳光把每个狰狞的表情都照的更加清晰，厉成空赶紧吩咐人去处理干净，心却跳个不停。
府内的封印、符咒全都毁了！鎏潇阁阁主交过来的天魂头颅也丢了！唯有庭院里还停着一口晦气的棺材！叫厉成空胆战心惊。
他害怕有鬼，害怕缚重山，也害怕阁主会找上门来，顶着怨恨和恐惧又命人将府中打扫了个彻底，直到谁的身影都没看到，他才放下心来。
他回到府中连喝了几杯酒压惊，又命仆人把天魂的残肢呈上来，如今还剩下一只断手，这还是他豁出命来，逃跑时命仆人护下的。
几杯酒下肚，厉成空看着那断手却越来越悲愤、越来越委屈！
他吃了那么多精气，挖了那么多颗心，对着鎏潇阁的鼠辈们点头哈腰的，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可凭什么？
凭什么谁都能欺负他？都能来挡他的道？
想起他从各处搜刮来的美人，就在昨晚那一夜被屠杀了个干净，他就更是一肚子气！
酒壮怂人胆，厉成空下定决心，一拍桌子，他今天必须要吃了天魂的断手来解他心头之恨！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他堂堂少城主，还要怕鬼不成？！
厉成空立即吩咐仆人去煮了天魂的断手，尽管又多加了几道烹饪，侍女端上来时，他闻到那股香味，却还是忍不住吐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是有胆量的，又克服着不适，打开了那道“菜”，只见浓郁的白汤里藏着一只被切成了块的断手，一段一段的指节，像一段段煮成半透明的白萝卜……
厉成空强忍着胃里翻涌着的恶心，闭起眼睛，使劲盛起里面的“东西”，疯狂地往嘴里塞！
直至快将整碗“东西”都吞吃下去，父亲竟然回来了。
以往看他不顺眼，见到厉成空吃东西，必然要马上几句饭桶、肥猪的父亲，如今竟是一副慈祥、谦卑的态度。
刚走到府内，父亲竟然作揖向他这个儿子行了个礼，又跪拜下去，以往对着别人恭维的态度，竟在今日，全都用在了他身上。
厉成空受宠若惊，立马放下了汤匙，跑过去将父亲从地上扶起来，父亲眼里竟闪着泪花，执意跪拜。
“成空！你为我们厉家争了莫大的荣光！您成了神仙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也不敢大不敬啊！”
厉成空听了父亲的话，竟也感动地哭起来，“爹，我终于成了！我不是废物、孬种！我是神仙了，神仙！”
他再也不会被人看不起，没人能打他骂他，就连父亲也为他亲自摆了宴，那些断了头颅的侍女们又因他的法力而起死回生了，出现在宴会上，为他夹菜、递酒……
厉成空一下子就像卸了心中的压抑，饭菜正常的香味使他痴迷起来，最后不满足于侍女们的投喂，他自己上手去抓，狼吞虎咽。
门外却响起一声怒斥，“你这混账，天魂的头是不是被你拿去了！？”
此刻推门而入的才是厉成空的父亲，他从始至终没有一刻看得上过厉成空，今早发现镇压在府中的头颅不见，怕遭到鎏潇阁阁主的责怪，他第一个就怀疑到厉成空的身上，怒气冲冲地来训斥。
却不想这一推门，竟是从人间跌入地府之景，只见厉成空一个人坐在桌旁，手和脚全没了，珠玉、翡翠、狐裘凌乱了一地，都沾上鲜血。
他周身的侍女全都没有头，剩一排排直直的身子，用那双玉手去喂厉成空吃东西，那堆东西也血肉模糊的，有手、有腿、还有胳膊……
厉成空的父亲顿时吓破了胆，腿一软坐在地上，又往庭院里爬，太阳炙热的光照在院子里，每朵牡丹花都开得雍容华贵，他就躲进了花丛里，双腿已经打颤。
半晌，整个庭院都再无动静，他就沿着花丛向府外爬，想起自己儿子浑身是血，吃着残肢的模样，胃里止就不住地翻涌，眼泪也充斥了眼眶。
忽然，一只洁白细嫩的手忽然抓进花丛里，就像一把铁叉，摧毁了花瓣，又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
他一整个人，就被瘦削柔弱的侍女单独在花丛里拎起来，对上视线，他才发现白衣侍女的胸口有好几处血窟窿，脸色惨白，本应该早就死透了，如今却像是被厉鬼附身，变得尤为狠戾。
不等发出惨叫，血肉就顿时从他身上溅开，他的脖子彻底断了，鲜红的血飞溅在一朵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上，布满了侍女的脸，她摘下庭院里的一朵花，捏在手中把玩。
侍女摘了花，就向棺材走去，等她将花扔到棺材的瞬间，魂魄就忽然像从身上抽离，侍女顿时变得像一滩烂肉似的栽倒下去。
沐浴在阳光下的棺材又“砰——”地一声，彻底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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