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天一夜,宿烟寒都再无动静。
缚重山陪在小师弟的头颅旁边,在客栈里却寝食难安,他受的伤非但没好,反而更加恶化。
六年前的一战,当时他虽然侥幸捡回了半条命,却经脉受损,再也回不到曾经的巅峰状态。
如今只不过是施了几次法诀,便已觉得法力穿透过经脉,反噬了全身,疼痛难捱。
打坐疗伤的缚重山不知何时昏睡了过去,再从睡梦中惊醒时,已是次日傍晚,他的头发完全乱了,束在头发上的蓝色发带不翼而飞。
门外的客栈老板忽然暴怒地敲响了门,语气呵斥道:“这位客官!你带个棺材怎么能住客栈啊?!你这不是存心讨晦气!影响我做生意吗?!”
缚重山立即推开了门,果然见到客栈门外不知何时立了副棺材,正是埋葬小师弟的那副。
他浑身无力,强撑着意识,又向老板作揖道歉,从荷包里多拿出几块银两,才暂且平息了老板的怒火。
此时客栈楼下又有人群喧闹,“听说了吗?临川城的城主死了!”
其他城的人当看了笑话,不以为意,又有一个人像说书似的绘声绘色,“死了,都死了,上到城主下到仆人,没一个活口,不是断了脖子就是没了四肢,各个死相凄惨,肯定是厉鬼所杀!”
“那也是他们遭了报应!看看那临川城,都成什么样了!”
“可惜喽,那牡丹城再也没人喽……”
缚重山听得入神,看到遗失后又自己回来的棺材,他就知道,此事跟宿烟寒脱不了关系。
客栈的老板却没了耐心,暴躁催促道:“看什么看!你还不走啊!?晦气!”
话音刚落,那棺材板却忽然诡异地震动了两下,仿若里面有什么东西就要破棺而出似的,缚重山立马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棺材。
这番动静可吓破了客栈老板的胆子,再也不敢说什么了。
入夜,城与城之间都荒无人烟,缚重山背着棺一路向鎏潇阁的方向赶去,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他实在没了力气,又停驻在林中,依靠在一棵古老茂盛的树下休息。
正值深秋,枯黄的树叶落了满地,踩上去软绵绵的,像为冰冷的大地铺了层金黄的温床。
这地方荒无人烟,缚重山用全力将沉重的木板推开。
入了夜,映着月光,宿烟寒的容貌就可全数显现,他的红衣装点了棺木的漆黑,一只手有血肉,还系着大师兄曾送的平安绳,另一只手却变为白骨,宛如枯树枝。
他用苍白的骨手捏着鲜红的牡丹花,缚重山那条丢失的酒蓝色发带此刻正盖在宿烟寒的眼睛上。
他还没有找回眼睛,应该什么也看不见的,却将手里的牡丹花精准地戴在了缚重山鬓上。
“大师兄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他如此说,却让缚重山的心停了一瞬,缚重山垂眸去看自己披散的长发,又摸上了那朵被别在鬓角上艳红色的牡丹花。
他的鬓角全白了,再也不会是小师弟认识的模样了。
缚重山摘下了花,放回棺材里,他总是不解风情,又认真问:“你这只手……怎么只剩骨头了?”
听到大师兄关心,小师弟还将那只骨手动了动,“因为被别人吃了呀……”
宿烟寒的眼睛蒙着,反倒添了许多神秘感,他的薄唇扬起好看的弧度,依旧躺在棺材里,像一具鬼魅的尸体。
“所以那府上的人,都是被你所杀?”缚重山问道。
宿烟寒却忽然用那只骨手抓住了缚重山的手腕,冷声质问道:“你害怕吗?”
“我只是不想你去杀人……”
宿烟寒已经杀了太多的人,越是厉鬼,怨气越重,也最为痛苦,可缚重山永远也不想将宿烟寒划分到厉鬼中去,他一定会帮小师弟找到残肢,消了这执念。
宿烟寒却忽然生了气,一把将缚重山拖进棺材中,他细细摩挲着缚重山憔悴的脸,冷道:“我杀的人,每一个都该死!”
可想起虚青宗惨死的师弟们,缚重山的心又钝痛起来,该死?难道全宗门的人都该死吗?
缚重山甚至不知道当初去救天魂到底是对是错?若是宿烟寒从没来过虚青宗,或许就不会坠涯惨死,或许虚青宗的众弟子也可平安长大,不必遭此一劫。
短短的六年,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了,缚重山还能期盼什么?他的心就是碎成粉末,也心疼不过来那么多枉死的孤魂。
“我最该死。”
如果能拿他的命去换小师弟的命就好了,缚重山太累了,他抬眸看着宿烟寒,却看不到小师弟的眼睛,泪水和汗水快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
“以后师兄来做你的剑,就让我赎罪吧……”
缚重山短暂的恢复了体力,就背着棺材继续走,初晨,林间雾气弥漫,一到了白天,宿烟寒幻化出来的身影就会消失,就又剩缚重山一个人。
鎏潇阁路途遥远,伴随着雾气,缚重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远远的,他仿佛看见一个从浓雾中走来的人影,可他实在体力不支,还没看清楚,便昏倒在林中……
*
山林里的大雾越来越浓郁,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
缚重山在窒息中清醒,浑身出了透汗,只见自己正躺在一个破旧的薄榻上,房间有股霉味,又结了蜘蛛网,似乎好久没有人烟了。
榻边静候的游川见到缚重山转醒,又立即起身询问道:“大师兄,几日不见,你身子怎么虚弱成这样了?”
缚重山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却是寻找棺材,他没有回答游川,反而立即走出房间,推开院子里的棺材,白日里宿烟寒无法幻化出全身,他看到头颅和手,才又放心盖上。
游川却站在玄关,一脸惶恐地注视着缚重山不寻常的行为。
直至缚重山先问:“小川师弟,你怎么会在这?”
游川这才能接上话,“我和师尊都担心你,师尊便差我跟上来,不过咱们俩出发的时间不过错开两天,我却紧赶慢赶都追不上大师兄,好在今日追上了,还赶了个巧,把大师兄你给救过来了!”
好不容易见到相熟的活人,整个阴森的古宅都显得有了人气,游川面色红润,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有说有笑的跟着大师兄,活像一只小狗,才终于让缚重山阴郁的心情有了些许放松。
“不过大师兄你可别说,这棺材可真沉啊!”游川看到棺材,又忍不住活动活动筋骨,他把大师兄和棺材运到这,可废了不少力气。
“而且……还有点瘆人……”
不知是不是秋风的缘故,游川总能感觉到阵阵寒意。
缚重山看到游川搓着手臂,有些怕冷,又道:“我们进屋去吧。”
游川眼神一亮,尽管知道棺材里的人是小师弟,可想起琉诏被附身后,拿着簪子猛戳自己脖子惨死的模样,他现在也只想躲小师弟躲得远远的。
他回房,紧锁上门,才肯安心下来,“大师兄,这是我家旧宅,虽然荒废了很久,好在能歇歇脚,井水也可以喝。”
他拿出手帕掸了掸灰尘,也只干净了冰山一角,游川像招待客人似的,又给缚重山舀了碗水。
缚重山一饮而尽,才觉得身上的疲乏缓解了些,却又立即强调道:“此去危险,你还是不要跟着我了。”
“危险也要去!”
游川更担心大师兄的安危,如今宗门里的师弟们死了个彻底,就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你看你都累成什么样了?这一路背着那么沉的棺材,还受了伤!怎么能缺了人照顾?”
游川又替大师兄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
“我真怀念以前的日子,那时候大师兄虽然也不爱笑,但也不像现在这般愁眉苦脸的。”
听着游川焦急的语气,缚重山才耐下性子,不急着拒绝。
他从脸上挤出笑容,却显得苍白无力,“所以你就多笑笑,把我的那份也笑回来吧。”
游川坐到缚重山身边,他总不愿提及伤心事,今天见到大师兄,却多愁善感起来。
“这话师尊也说过……”
游川聊起这座古宅,回忆起自己小的时候,他年幼被抄家,逃到虚青宗才苟活下来,从十三岁到门派,这一躲就是二十年。
他在虚青宗住了二十年,一开始的时候,整个宗门就只有大师兄和师尊,他总是闷闷不乐,觉得师尊太年长,大师兄又太高冷,他太孤单了。
师尊当时就摸着他的头,安慰着他:“小川,我和小尘都长了个修炼的脑袋,有时心累,却连放松都不会,为师不希望你也是如此,要开开心心的,你多笑笑,要把我和你大师兄的那份也笑回来。”
游川靠在师尊的怀里,当时从嘴角勉强咧出一个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却把师尊给逗笑了。
“好啦好啦,我一定要多笑,把整个宗门的份都给笑出来,省的你们一个二个总是哭丧着脸。”
游川长呼了一口气,就当是自己完全好了,他又打起感情牌,“大师兄,除了师尊,我是同你相处最久的人了吧?难道你我之间还要生分了吗?”
缚重山摇了摇头,“我是担心你。”
“我也一样啊,所以才要跟着师兄。”游川拍上缚重山的肩,“且不说鎏潇阁危险,就说是小师弟,他现在又会附身又会杀人,就足够让人害怕了。”
缚重山却似乎完全不担心,“他回来了,是好事,等我到找回小师弟的残肢,他就可以轮回转世,不必再受苦了,到时……我会陪着你和师尊,就像之前那样。”
“可他……终究是死了。”
“不,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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