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和沈去寒俱朝声音来处看去。
马嘶冲破喧嚣,马蹄踏地,清脆一击,昭宁方才刚见过的少将军勒马、拔刀,横在路中拦住了一个商队。
紧随而来的甲兵驱散人群,将商队团团围住。
沙沙的拔刀声响起,长街静得连一根针掉落的声音都变得清晰。
显然方才那一句“谁都不准走”冲着的是商队。
马车的帘子被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撩开,马车上下来的是一个衣着不凡的中年美妇人。她看起来已经四十多岁,可依旧风韵犹存,往那一站,板正着身子,沉冷威严。
商队的人皆是恭敬唤她:“姜姑姑。”
女人淡淡扫了眼四周,最后望定眼前的陆行川,从始至终她面色不曾变过,端着的架势比陆行川还足。
“少将军这是何意?” 姜姑姑问道。
陆行川冷哼了一声,沉着脸:“方才东市发生命案,本将的手下看见杀手躲进了商队之中。”
闻言,昭宁眉一挑。恰逢此时面店老板正在旁边,她悄声招呼道:“快!再来碗面!”
这面店老板是个跛子,听了昭宁的话,没应,只沉默地拄着根拐杖去了后厨。
昭宁张口欲唤,却不想街上又传来“热闹”,她忙不迭转身去看那一出“好戏”。
女人说:“既然如此,我等自然配合少将军。”
女人回头冲着身后的头发花白的老人微微颔首,紧接着老者冲着整个商队的人肃声道:“所有人出来,站到前面来。”
话落,商队人都听话地站成一排。
陆行川挥了挥手:“薛副将。”
他的身后走出一人,黑衣黑甲,如影子突然幻化成人。他默默带着一队黑甲士兵上前一一查验。
是他!
昭宁这才注意到此人。她见过,她今日刚杀完人,便是眼前这位薛副将带着人率先找来。
陆行川手下的人挨个搜查,不一会儿,便有了结果——显而易见,其中并没有杀手。
“将军,没有。”高挑清癯的男人如实禀报道。
从昭宁的角度望去只能望见他的背影。
“开箱搜。”陆行川吩咐道。
可这时,姜姑姑却高声急呼:“少将军且慢!”
姜姑姑生着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尾鱼纹深深,目光冷下来时,每一道鱼尾纹都透着肃穆的冷意:“少将军可要看清楚,这是姜家的商队。”
这话像石子骤然坠入深潭。
“砰——”
恰巧那店老板将面端了上来。
昭宁看了眼店老板,他上完面也不吭一声,径自撑着拐杖,做在店门口板凳上,也不看街上的热闹。
但他不看,周遭有的是人看。
女人自说出了“姜家”二字,周遭便不时响起窃窃私语。
这姜家乃当今大胤直达天听、既富且贵的三大皇商之首。如今,关西七卫的边军总镇姜好便是这姜家的二娘子。
昭宁也是来了兴趣,她转头看向沈去寒。他端坐着,正对着那大街,若非醒目的白绫提醒着昭宁他是个瞎子,昭宁甚至觉得他也看得津津有味。
白瞎了他那个看热闹的好位置。
桌下,昭宁用脚尖踢了踢沈去寒的脚尖。
“沈郎君,咱们换个位置吧。”
沈去寒正有此意。
此刻,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街上,无人注意到面店里两人无声地换了位置。
大街上,士兵拔剑对准姜家商队,一让不让。气氛森冷沉凝,陆行川面沉如水,高坐于马背之上,戾气破开铁甲渗了出来。
他不想得罪姜家,可是,他必须找到那个“杀手”。
所以——
“姜家又如何?”
陆行川道:“姑姑仗着自己是姜家人,仗着自己是姜家的商队就可以包庇凶手吗?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本将只是例行公务开箱搜查。姑姑这都不肯,可是心虚了?”
少年郎君微眯的眼眸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挥手间,士兵应声而上。
他摆明了是要用强。
“谁敢!”
姜姑姑厉喝一声,柳眉倒竖,挡在车队前瞪向陆行川:“少将军莫要往清白人身上泼黑水。我们姜家行得正坐得端。旁人不知道,少将军从小在上京长大,那么多年,还不知道姜家每年都要向宫里进贡珠宝吗?”
姜姑姑指着车厢:“这车厢里面装着的乃天下独一无二的珠宝首饰!这些珠宝是我们姜家的商客从远西特地寻来,又费劲千辛万苦求天下第一巧匠公孙武将其锻造成首饰。若为了一个什么所谓的杀人凶手,在此处弄坏了,不仅我们要掉脑袋,你们也要掉!”
女人的话成功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除了昭宁。
少女津津有味地吃着面,一碗最普通不过的清汤面,却被她吃出了人间绝味的感觉。她在听到姜姑姑的话时,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得将面吸溜进鼻子里。
她竟不知道公孙小老儿那暴脾气的家伙还会帮人了!连老不死的人去找他都会被赶出来,姜家又算什么东西?
沈去寒不知其中缘由,却是唯一听到昭宁“噗嗤”一声笑的人。笑声轻微,像是一只小白鼠咬破了米袋,偷吃到了香米,乐开了花。
她笑什么?
街上的一切变得索然无味,沈去寒转了心神落在昭宁身上,而昭宁盯着街上的“热闹”丝毫未察觉她已经被人“盯”上。
正如同如陆行川丝毫不晓得自己已经被昭宁“盯”上。
“掉脑袋?姜姑姑,那是你们不好交代,与本将无关。本将只是例行公事。”
陆行川一声冷笑,扫了眼四周伸长脑袋看热闹的人,突然提了声:“姜姑姑真当本将如此大动干戈,寻的只是个普通杀手么?昨夜一北沙细作闯入我大胤碎雪关边军军营,烧了十三仓粮草,随后潜逃至咱们定安卫。刚刚,就在刚刚!那北沙细作在西街巷子杀了人。”
此话一出,周遭之人皆是面露骇色,倒吸一口冷气,唯有昭宁猛吸一口面条。
北沙细作烧了粮草?奇怪,为何这时要烧大胤的粮草?
昭宁正思忖间,陆行川已经开口,他锐利的眉眼如刀,说出的话带着锋芒:“姜姑姑,军令如山,本将这是为了整个关西七卫的安危。”
“所以,还是麻烦姜姑姑,让一让!”
陆行川扯唇,冲着姜姑姑礼貌一笑,在马背上微微弯腰揖上一礼。
好一个先兵后礼!
姜姑姑白了脸,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怎么能忘了这厮曾也是上京城顶不讲理的霸王!陆行川陆二的身份摆在那里,他冲她作揖可是要折煞她这一条老命?
陆行川见姜姑姑哑口无言,一个眼神凛然扫去,旁边收到指令的副将立即带着黑甲士兵蜂拥而上。
黑甲士兵押住商队部众,副将则似早有目标,一手按住刀柄,于纷乱中快速地从人群中穿过,走向商队末尾那偌大的装着布匹的箱子。
姜姑姑眼尖地捕捉到那巡卫将领的动作,瞳孔一震,心惊却不可言说,刚想踱步去拦,就被陆行川手中的长剑截断去路。
“少将军,姜家绝不可能窝藏细作!”
春光洗过长剑,泛着森冷银光的刃面倒映着姜姑姑惨白的脸。
陆行川不语,稳稳横在姜姑姑身前的长剑便是他的态度。无论姜姑姑说什么,他都没有多瞧一眼,他抬眼望向车队末尾,就是在这一刻,箱盖被人一脚踹飞,直冲云霄。
黑影闪出,箱子倾倒,落了一地不是布匹丝绸,而是一堆坑坑洼洼漆黑如墨的石头。
昭宁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沈去寒问。
昭宁微笑道,“吃到了一颗石子。”
想必是面店老板一心凑街上的热闹,做面时未曾料到进了一颗石子。
“真是一颗石子,坏了一碗面。”昭宁捻着那颗不大的小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放下筷子。她嘴角的笑意隐去三分,黝黑的眸子深邃如漩涡,在阳光下乌光灿烂。
“沈郎君,你觉得姜家有没有窝藏杀手?”昭宁抬眼,不知是看向沈去寒还是看向街中举刀的杀手。
“某觉得姜家——”沈去寒的话到嘴边却再没有下半句。敏锐如他,在这一瞬间,真切地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森冷杀意。他笔直地端坐着,耳侧的发丝微微扬起又轻轻落下,——似乎是风,又似乎不是。
大街正中,劈头盖脸的一刀终究没有落在那可怜副将的头上。
突然出现的杀手似是被箭矢射穿的大雁,兀自从空中摔落。黑色的斗篷大敞,露出昭宁熟悉的两颗眉钉。
而方才在杀手出现就第一时刻翻身下马的陆行川此刻正一脚踩在那杀手的身上,他目光凶狠,似恨极了,揪起杀手的衣领,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总算抓到你了,今日早上西市……”
话未尽,杀部杀手突的抬头!
陆行川一震,只见手中的杀手浑身抽搐着,口吐白沫。他褐色的眼珠翻至不见,双手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往外翻折,如一只被突然折叠的提线木偶。
他倏地一动,扭曲的手弯抱起,十指合插向陆行川的脖子!
毒发只是眨眼的事,陆行川几乎没有机会阻拦,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咬的毒,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周遭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如掀起的滔天巨浪,人们纷纷扬长脖子,欲一睹惨状。本极爱看热闹的昭宁,此时却安坐如山。
她并不关心,只因早已料到结局。
陆行川是没机会阻止的,那可是北沙最毒的药。阿萨辛的杀手将它藏于牙尖,出了事,一咬牙便可吞毒自尽。不仅死得又快又安心,而且死前还会无意识地暴起,给敌人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
但——
呲!
黑剑自后穿透杀手的脖颈。
是那副将,薛副将。
血珠自长剑尖端溢出,滴落。杀向陆行川的利爪一顿,如了无生机的枯树干垂了下来。陆行川青白的面色一缓,松开抓着杀手衣领的手,“砰”一声将尸体仍在地上。
他淡淡看了眼自己的副将,缓了缓脸色,转眼扫向丢了三魂,丧了七魄的姜姑姑,下了命令:“都给我带回去,包括这些东西。”
陆行川重重咬过最后几字,姜姑姑瞬间仓惶,她着急地去抓陆行川的衣袖却什么也没抓到。
“少将军,陆二少爷……”
姜姑姑看着死前的杀手,又看着满地的狼藉,终于在甲兵不容分说抓人的嘈杂中软了腿,被身旁的丫头伙计们七手八脚地搀住。
街上纷纷乱乱,昭宁终于一动。她冰冷的目光穿过嘈杂,落在陆行川身边的副将身上。他正蹲下身检查地上的尸体。他似乎极其敏锐,当昭宁起身的那一刻,他竟有所察觉般向她看来。
好生熟悉的一双眼睛。
昭宁心念一动,刚走出一步,却被沈去寒拽住了手腕。
“小元娘子吃完了?”
昭宁倒忘了沈去寒了。
“吃完了。”昭宁道,她心系那将领,暗自思忖着什么,未曾注意沈去寒已经背起草药筐,起身结账。
他掏出铜钱压在一张黄皮药纸上,放在桌前,面店老板见状,起身迎来。
两人无言相对,店老板却冲沈去寒微微欠身。
“该走了,小元娘子。”
沈危楼说时,昭宁已经被他牵着出了店门。
等他松了昭宁的手,昭宁才回过神来,她暗暗回头看了眼那还在检查尸体的人,眼底竟有笑意浮现。但很快那笑意便被她隐去。
她转身跟上沈危楼。
“郎君等等我!”
少女小跑着叫唤道:“刚刚,刚刚我问你的,你还未曾答复,你觉得姜家窝藏杀手没有?”
风扬起少女的声音,沈去寒的步子快了几分,昭宁追得急了几分。这时,昭宁还不知道很多答案都是过期不候的。一些当下没有听到的答案,或许一辈子都听不到,又或许在多年后,沧桑巨变,物是人非,她兜兜转转了一轮又一轮,才自己找到了被时光掩埋的答案。
此刻,长街的尽头,薛副将终于将尸体眉峰上的两颗眉钉抠了出来,他的指尖轻轻一碾,两颗眉钉瞬间化作粉末。
没由来的忧虑攀上心头。
他抬眼望去,却再寻不到昭宁的身影。
-
“这定安卫真是热闹。”
大街上,昭宁东瞧瞧西看看,在沈去寒身后乱窜,反倒任由他一个“瞎子”走在前头。
这是昭宁六年来第一次下山,她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对什么都要看上两眼。上午杀人太忙,她竟未注意这些摊子卖什么的都有。
沈去寒也不急,既不慢下来陪着昭宁走,却也不走快了,让昭宁跟不上。
两人就这么默契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死瞎子也不怕撞到人!”
“这臭小子是不是没见过世面!”
出了面店就在暗处偷偷跟着俩人的一群人混在人群中悄声骂着,一个壮汉低了头靠在领头者耳边,结结巴巴地问道:
“虎……虎、虎子哥!咱、咱、咱啥时候、侯,动动动动动动……动手啊?”
“急个屁!”叫虎子哥的男子骂道:“等他们出了城,我们就上。”
“要知道定安卫城郊的风水不错,那荒郊野岭就是大爷给他们选的葬身地!”男子哼了声。
“可可可!他们、们走得!那那那那那……那、那么慢!我……”
结巴的壮汉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虎子哥猛地拦住,一群人看着突然停住,转身的昭宁,以为就要被发现,作鸟兽状四散,忙着伪装,却只见昭宁捡起了一个蹴鞠。
“接好,去玩吧。”
昭宁俏皮一笑,将蹴鞠抛给一旁的一群小孩,在一声声清脆的“谢谢大哥哥”声中,看了眼走在前头的沈去寒。
都说瞎子的听力很好,不知道他听到了吗?
昭宁步子轻盈,只几步就追上了沈去寒。
“沈郎君,我们快些,我看天色不早了。”
沈去寒被昭宁拉住胳膊,她一个用力将他拽得连往前冲了几步。沈去寒微微抬头,隐约可见正挂在空中的太阳。这春日的阳光势头正盛,多半是刚过未时。
天色不早了这种鬼话,也只有昭宁能说得出来。
少女步子雀跃,剔透明亮的眼睛如瓷瓶,晃荡着明明晃晃的坏水。一抹不易觉察的锋利杀意隐于其中,一闪而过。
她已经等不及,想见一见那定安卫郊外的——
风、水、宝、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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