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我和村里的孩子们玩捉迷藏。
他们规定没被找到的人就不能出来,要一直待在藏身的地方,直到有人找到他。
我听信了他们的话,兴奋地躲进村头的一个废弃柴房里,紧张地捂住嘴巴。
起初,我还能听见外面传来别的孩子被抓到的叫喊声。
渐渐地,我等到门缝里透进来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时,都没人找到我。
我沾沾自喜地想,他们也太笨了,天都黑了还找不到我。
肚子开始咕咕叫,我把那个规则抛在脑后,刚起身想开门出去,和他们说结束游戏。
就发现门上“咔嚓”一声,紧接着是一阵低低的推搡嬉笑声和脚步声。
我推了推门,发现打不开,有些慌张的冲着外面大喊:“李景!是不是你把门锁了?给我开门!”
门外有个孩子突然喊道:“李景跑了,他说谁给你开门,谁就跟他是敌人!”
接着,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们真的把我锁在这不管了。
我顿时身上发凉,心中的恐惧越放越大,使劲地拍着门板,用力叫喊着。
“李景!你个王八蛋!小心眼!我不就把你推臭水沟了吗?我又不是故意的,你把门给我打开!”
我唤了好多声,外面静悄悄的,回应我的只有田野里青蛙和蛐蛐的叫声。
这个柴房是搭建在田野边,早就废弃的了,离住户人家也比较远。
我一想到自己会被困在这里饿死,便咧开嘴放声嚎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骂李景那个王八蛋。
不知哭了多久,依旧没人发现我。
我没力气了,瘫坐在地上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藏在这里。
正当我绝望时,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门被打开了,清冷的月光照了进来,也照亮了开门人的脸庞。
是陈怀南,村里臭名昭著的地痞流氓。
陈怀南长得浓眉大眼,染着一头黄毛,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背心,双手抱着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天黑了,该回家了。”
我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撒丫子就往家跑。
连声谢谢也忘了说。
回到家后,我就被我妈拿着扫帚满院子追着揍。
她说:“别人家孩子都早就回家吃饭了,就你野得像只兔子一样,到饭点了都不知道回家!”
我的性格十分顽皮,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野”。
常常和村里的孩子们玩到天黑,无论爸妈怎么叫都不愿意回家,久而久之他们也不管我了,干脆实行放养模式。
因为我妈知道,我饿了就会回家的。
但这次,我是真的委屈。
我一边躲避着我妈的扫帚,一边干嚎:“妈!今天我被人关小柴屋里了,都没人来救我,是陈怀南开门把我放出来的!”
我妈闻言,停下脚步,举着扫帚盯着我问:“咋回事?谁关的你?是不是陈怀南?”
说罢,我妈提着扫帚就要冲出院子去找陈怀南算账。
我赶忙拉住她,“不是,不是,妈,是李景故意把我锁里边,人家陈怀南路过放我出来的。”
我妈气势不减,甩开我说:“那我去找老李家算账!”
我担心她给人家饭桌掀了,赶忙跟了上去。
刚走到半路,就看见坐在村口小卖部前的槐树下吃冰棍的陈怀南。
他盯着我看,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突然想起刚刚还没和人家道谢,于是放缓脚步,朝他鞠了一躬。
大概是我的模样太过正经。
陈怀南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旋即笑出声来。
他眉眼弯弯,笑起来十分好看。
从那时起,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像人们说的那么坏。
人们都说村里的陈怀南,是个坏蛋。
他没读过书,染发,抽烟,还满嘴脏话。
但说他具体做过什么坏事,又没人能说得上来。
总之每家每户都会告诉自己的孩子,远离陈怀南,因为他不是好人。
所以我们一直以来遇见他都是绕着走,好像他是个瘟神一样。
陈怀南从来不在意这些风言风语,他依旧我行我素。
不是躺在别人家的草垛上睡觉,就是沿着田间小路一边抽烟一边闲逛。
我因为常年在外面疯玩,所以总能碰见他。
没见过他有什么朋友,也没看他和谁多数过几句话。
有时候还会蹲在路边,看着我们玩丢沙包。
在陈怀南身上,我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孤独。
其实,我对他很是好奇,几次想和他搭话,都因为勇气不足退缩了。
但因为这次陈怀南救了我,我便再次有了想和他认识的冲动。
这天,陈怀南终于不耐烦了,他吐掉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转过身低头看我:“小鬼,你老跟着我干嘛?”
我抠抠手指,小心翼翼说:“陈怀南,你不是坏人对不对?”
陈怀南神情微怔,眼里渐渐染上笑意,说:“小鬼,我比你大,要叫哥哥。”
我和陈怀南成了朋友。
准确地来说是我单方面认为的,因为陈怀南告诉我他不跟小屁孩玩。
我揪着脚下的野草,闷声对他说:“因为李景那个臭家伙,村里的孩子都不带我玩了。”
陈怀南无奈看我:“你觉得我像是能陪你玩捉迷藏,过家家的吗?”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抬头看他,问:“你要去哪?”
陈怀南望着南边的方向说:“去南方,打工赚钱,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噘着嘴嘟囔:“你又不识字,出去就被人骗去。”
陈怀南没有恼,他认真想了想,然后转过头问我:“你识字不?”
我瞪着眼睛,拍了拍胸脯很是神气地说:“当然!我开学都上四年级了,我不光认字,还会算数,我可是我们小学的第一名。”
我没吹牛,我除了性格像脱了缰的野马以外,我的成绩是真没得说。
用我妈的话说,我全身上下,只有学习好能挽回一点我身为女孩子的形象。
后来我才知道,陈怀南之所以把头发染成黄色的,是因为他想自己看起来不好惹。
他说他是爷爷奶奶在河边捡来的孩子。
爷爷腿脚不好,奶奶又聋又哑,总是被人欺负排挤。
不是占用他们的地,就是偷他们家的牲畜,还死不承认。
“你别说,这方式虽然幼稚,但还真挺好用,那些欺软怕硬的人渐渐地也不再找我们麻烦,我身上还有纹身呢,你想不想看?”
陈怀南笑着掀起袖子,露出上臂的纹身。
是用青色颜料纹的一只蝴蝶,看得出纹身师的技术不太好,图案都有些晕染开来,变得模糊。
我好奇的用手戳了戳,问他:“你一个男生,为啥要纹蝴蝶?”
陈怀南放下袖子,表情淡淡,“没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图案好看。”
我十七岁那年,陈怀南二十四。
他依旧没走出小村庄,他把头发染回了黑色。
在我的帮助下,他识了很多字,可以独自看书了。
我问他打算啥时候去南方,他搓了搓满是老茧和伤痕的手说:“今年走不开,爷爷病倒了,家里的地得有人种。”
他每年都是这个借口,但我什么也没说,还是和他一起憧憬着未来的好日子。
直到我高考这年,稳定发挥,考上了自己理想的大学。
离家前,我偷偷地在河边请陈怀南喝了顿酒。
他不让我喝,夺走我手里的啤酒,塞给我一罐饮料。
我撇撇嘴:“陈怀南,你还拿我当小孩呢?”
陈怀南笑了笑,“不然呢?小鬼。”
听着夜幕里潺潺的流水声,我心情突然变得低落。
我说:“陈怀南,我舍不得我家里人,虽然我妈现在还整天骂我懒,用扫帚打我,我爸总是在我妈骂我时躲在一旁笑,但我还是舍不得他们。”
陈怀南说:“总要经历这些的,等将来你在那边发展好了,把他们接过去不就行了。”
我明明没喝酒,却被晚风吹得有些晕乎乎地。
我转过头看着陈怀南棱角分明的侧脸说:“陈怀南,我也舍不得你。”
陈怀南喝酒的动作僵住,却始终没有和我对视。
良久,他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哑着嗓子说:“又不是不回来了。”
我踌躇了很久开口:“陈怀南,我……”
话没说完,他打断我,“好好学习,你前途大好。”
我明白陈怀南的意思。
离家的前一晚,我家被人砸了。
当时我和爸妈正在屋里吃饭,一块砖头破窗砸进来,正中我的脑袋。
我当场就没了意识,再醒来就是在医院里。
爸妈一脸憔悴,心疼地看着我。
妈妈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她告诉我:“是村西头的老李家儿子李景干的,这么多年来他就跟咱家不对付,小时候欺负你,现在又眼红咱家今年地里的收成好,你又考上了大学,就想砸窗泄愤。”
还好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些脑震荡。
只不过可能要延迟入学了,爸妈也跟学校那边打好了招呼。
我住院期间,陈怀南来看过我一次,他提了一堆我爱吃的零食。
我说他又乱花钱。
他担忧地看着我问:“你这严不严重,不影响学习吧?”
我失笑,颇为不满地嘟囔:“陈怀南,你怎么比我妈还关心我的学习问题。”
他笑笑说:“你苦读这么多年才考上那么好的大学,如果因为旁人去不成了,那就太可惜了。”
我逗他:“如果去不成咋办?你还能替我把李景的腿打折?”
他不语,给我剥着橘子。
半个月后,我出院准备去上学。
陈怀南也来车站送我了,只是远远的一眼,因为我爸妈在,他没有靠近。
他站在车站大门口气喘吁吁,望向这边的眼神里是汹涌复杂的情绪。
我挥了挥手,转身上了车。
陈怀南没有手机,我们也没有任何联系方式。
但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在小河边畅谈的那个晚上。
如果我没有因为他的话退缩,执意和他表露心意。
那我们现在会是怎样的?
连我也不确定答案。
临近学期结束前,爸妈在电话里告诉我,陈怀南进去了,他把李景打残了。
那段在校的日子很难熬。
我很想问问陈怀南是为什么?是不是为了我?
寒假回家,我和他爷爷一起去看了陈怀南。
通往镇上的大巴车很颠,天气寒冷,车里和外面的温度差不了多少。
我裹着厚厚的衣服缩在座位上,冻得直流眼泪。
他见到我时,神情有些怔愣,眼里带着一丝心疼:“你怎么来了?这么远的路,看你冻得脸都红了。”
我抹了抹眼泪说:“是我要你爷爷带我来的。”
他低垂着眼,声音有些沙哑:“都说了他腿脚不好,不要他过来的。”
我问他:“陈怀南,你打李景是不是为了我?”
他不看我,没有丝毫犹豫地说:“不是。”
“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他是在村里横行霸道惯了,刚巧那天他惹到我,我就把他揍了。”
我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紧盯着他说:“陈怀南,我等你出来。”
一晃大学毕业,似乎也要到了陈怀南出狱的日子。
可我回到老家才发现,陈怀南早就出来了,谁都没告诉我。
紧接着,又一个重磅炸弹砸向我。
妈妈说,陈怀南明天就结婚了。
我一夜无眠,顶着一张憔悴的脸跟着爸妈去参加了婚礼。
我听说,新娘是个痴傻人。
陈怀南年纪老大不小了,一出狱爷爷就张罗着给他介绍结婚对象。
但十里八村的,没人瞧得上他。
最后媒婆介绍了个痴傻姑娘给他,他居然也接受了。
破旧的小院里,架起一张张铺着红布的桌子。
陈怀南穿着土里土气的烟灰色西装,胸前别着一朵劣质的红花。
他面无表情,一杯接一杯的往肚里灌着酒。
我目光悲戚地跟随着他穿梭在人群中的身影,没心思吃东西。
陈怀南他,好像认命了。
逃出小山村,去看更广阔的世界的梦想成为了泡影。
陈怀南北困在了这个小山村里,再也出不去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端起酒杯去敬他,声音却忍不住哽咽:“陈怀南,真不够意思,结婚这么大的事都不提前通知我。”
他笑容带着一丝疲惫说:“丫头,祝我幸福吧。”
我反问道:“陈怀南,你真的会幸福吗?”
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我转身离开,眼泪滚落。
骗子陈怀南,我明明看见了你眼里的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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