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瓦回忆片刻,却实在想不出和袁倚威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便也不再去管。
待到夜色四合扎下帐时,雅瓦终于得了空,想着活动腿脚,便打算亲自去找袁倚威要那五样书。远近都有吐火鲁巡卫,她也不再劳动索度护从,单独去到周使营地,叫了袁倚威,一同往车边去。
雅瓦没与他上车,只留在外面等候,却听得车内传来一阵叮呤咣啷的磕碰倾倒之声,诧然之间,烛火终于亮起。
袁倚威探出头道:“那人醒了。”
这倒是意外之喜。
雅瓦叫过一个看守车辆的金吾卫,让他去把叶护请来,袁倚威点了头,见雅瓦已经朝车上来,自己也转身向内。
车厢角落处,一人正斜倚在坐榻之下,神色戒备,手上握着一方砚台用以自卫。案上物品被碰得七倒八歪,墨汁一路洒下,案上身上地上全都淋漓一片。
袁倚威拣了块干净地方坐下,先不管泡在墨里的各式印章摆件,只探着手指拎起几张还算干净的纸笺,叹一声气,又放回案上,说道:“我们又不是什么歹人,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现在好了,弄成这个样子,书也染了、纸也废了,各处还不知要清理多久。”
那人不去答他,目光只在刚进来的雅瓦面上流连,神情也稍有松动。
雅瓦顺势在门边坐了,柔声道:“是呀,你就把砚台放下,束手就擒吧。”
那人马上又显出几分惊疑,袁倚威好笑道:“这话你就随便听听算了,总之我们既然救了你,就不会再害你。你放心就是。”
“正是,”雅瓦接道,“狭路相逢,我们好不容易才将你生捉活拿……”
那人已是两股战战,几欲跳车。
袁倚威无奈:“公主这会儿就少说两句吧!”
商人面上却一怔,看着雅瓦:“公主?是……北纥的公主?”
雅瓦点点头。
砚台“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公主可要为小人作主啊!”商人慌忙要爬起来磕头,行动间牵扯刀口,又吃痛卸力,摔回原处。
雅瓦赶紧将他劝住:“你有伤在身,就安分守己地待着吧。有什么事,别着急,字字珠玑地说。”
商人茫然地眨眨眼,大概想明白了这位公主与众不同的说话风格,于是娓娓从头叙来:“小人名叫‘岳西楼’,关内人氏,家里是做远途贩运生意的,我从小也跟着长辈在外行走。听闻今年漠北极寒,人马牲畜都冻死饿死了不少,粮米市值更是飞涨了几百倍。我看出这其中有利可图,便在大周屯下了一大批粟米,想趁天气转暖之前拉到北纥,多换些皮毛和金银回来。因此我就结上几个同行,雇了驼马人手,兴致昂扬地出发了。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直到三天前……”
三天前,正是他们陆续发现商队遗骸的起始。
当时那支商队几乎已被沙砾埋了个彻底,唯独一只枯手还不甘沉寂地探出地表之上,恰被队里眼尖的一人瞅个正着。
自此之后,他们又接连发现了七八支遇袭的商队,情状大同小异,有的只剩一身皮骨,有的却才殒命不久。
雅瓦问道:“既然知道大漠里有匪徒作乱,你们为何不半途而废呢?”
那名为岳西楼的商人稍作理解,才答:“我这批粟米若要得利,须得在北纥高价出手才行,否则刨去行路的成本、沿途的损耗,拉回大周非赔得一干二净不可。”
“可再怎样,钱也不能比命还重要吧!”
“钱是比不得命重要,可我们这些跑商的,不拿命赌,又哪里来得钱?各条各道上的歹人多了,我从小到大也遇过不止一次,拦路索财的有,强取横夺的有,杀人越货的也有,但都不会把事做绝。何况我们又雇了人手,早就做着防备。谁曾想这伙漠匪竟如此残忍,非要把人赶尽杀绝不可!”
正说得愤恨,忽而又问:“公主出现在这里,可是要前往大周?小人听闻北纥欲与大周再续两姓之好,尊驾一行莫非就是……”
见雅瓦点头,岳西楼急道:“那些匪徒猖獗得很,公主万万不可再往大漠里去了……”
“晚了。”
雅瓦听见车外熟悉的声音,立即掀起帘子去看,只见阿哥已经走到车前,身后跟着陶格,却不见那个金吾卫。
“苏鲁玛不过是查个哨的功夫,回来你就出去了,急得他到我这来找。”
兀其昆随意倚在车辕上,看雅瓦挂起毡帘:“我一猜你就是来找他了。雅瓦,你就是不听我的话。”
雅瓦不及答,岳西楼已经急得在里面问着:“什么晚了?怎么晚了?”
“你这话说晚了,”兀其昆看向袁倚威,悠悠地道,“多亏了某人,我们已经行出一日了。”
岳西楼眼见着露出些绝望之色,袁倚威开口解释了,目光也是瞥着兀其昆:“你别听他乱讲。我们是行出一日不假,可早已改换了没有漠匪的稒阳道。”
岳西楼方才松下一口气,打量车外新到的那人。
那人相貌与公主有七八分相似,眉目疏狂,神色倨傲,都是张扬夺目的异族面孔,刚刚又对公主以名相呼,许是北纥送亲的王子殿下。
兀其昆察觉到他的视线,眼神睨过来:“你瞅什么?我们救了你,还没问你话,你倒先问起我们来了。”
岳西楼垂眸,讪讪答个“不敢”,兀其昆又道:“说说吧,那些匪徒有什么特征?我们着人搜剿时也好有个准备。”
听得他们要剿匪,岳西楼眼睛一亮,随即又露出些迷惑:“怎样的才算是特征?”
兀其昆无奈道:“他们有多少人?”
岳西楼想一想,摇摇头:“具体的我也说不准。他们当时突然从沙丘背面冒出来,几下就冲到了眼前,卷着沙尘一片昏天暗地的——肯定不在少数。”
“那领头的长什么样子?”
岳西楼又摇摇头:“不知道。我当时只顾着逃命了,没去留意谁是匪首。”
“匪徒都用什么兵器?”
岳西楼摇头:“不记得了。应该是刀吧,好像还有槊……肯定有一个用枪的,他使枪来刺我,我就拿着防身的砍刀乱劈一通,胸口却还是中了一下,然后就倒在地上了。”
“那你看见他们最后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岳西楼还是摇头:“没有。我倒在地上没多久就疼得晕过去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走的。”
“那你晕之前听见他们说了什么话没有?”
“听见了——”岳西楼终于点点头,“冲啊!杀啊!别把那个放跑了!还有……去他娘的秃枪杆!”
兀其昆咬牙:“你就没能看见听见一点有用的吗!”
岳西楼缩了脖子,皱起眉回忆半晌——
最后摇摇头。
兀其昆气得望了天。
“得!费了半天功夫,这人算是白救了。”说完转头对着在一边候命的陶格:“我看灭匪的事啊,也就只能给契苾传个信儿,让他们自己看着办了。”
陶格点头应下。
岳西楼忙问:“若是这群匪徒落了网,那我丢失的货物……”
“别想了——”兀其昆嘲弄道,“且不说你的货物那时还在不在,就是在,也先被他们那群剿匪的看见各自分了,谁还拿出来给你?”
岳西楼颇有些不忿,雅瓦道:“不要紧。你丢了多少钱的货物,我……”
“你管他做什么?”兀其昆打断道,“天下那么多丢了钱丢了货的,找不着冤头债主,难道都由你给赔?遇了这种事,谁不是自己认栽!他没丢了命就暗自庆幸吧。”
雅瓦不说话了,岳西楼听完却又想起一问:“我们商队里的人现在都怎么样了?可还有其他人活下来?”
兀其昆看着他眼里那点恳切旳希冀,只觉可笑:“活你一个还不够?”说着把手探进大氅下揉揉胸口:“你要是觉着自己独活没意思,不如趁早下去陪着作伴。”
雅瓦被这风凉话气得使劲锤了他一拳,再看岳西楼,整个人已如失了魂魄,嘴里喃喃道:“死了……都死了……”
雅瓦不禁恻隐,劝道:“他们死不足惜,你也不要在此兔死狐悲了。”
袁倚威长叹一声,雅瓦继续劝着:“你现在人财两空,不必再往漠北去走商,就先跟着使团一起回大周、回家去吧。”
“我哪里还有家,”岳西楼明白雅瓦想说的意思,悲戚道,“前些年家中逢变,祖产尽失不说,族里如今也仅剩我一人了。本来还想着这趟出门要是挣得够多,回去就到长安城置些产业,从此安定下来,过几年稳当日子,现在也彻底没了指望。”
“那有什么,只要你肯卧薪尝胆,总能一雪前耻。眼下你就跟着使团走,什么都不要想,路上好好养伤,等到了长安再另有所图。”
袁倚威在一边叹个不停,忍不住歪了身子去够装书的木匣。
兀其昆难得应和道:“是啊,袁少卿的马车又暖和又舒服,你到长安之前就继续在他车上将养吧。”
袁倚威猛地弹起来:“你要让我一路载他到长安!”
“不行么,袁少卿?使团的炭……”
袁倚威磨着牙快要上去咬人,岳西楼却自己嘀咕起来:“袁少卿?来接亲的袁少卿?那就是鸿胪寺的少卿?”末了看着袁倚威,眼睛瞪得老大:“原来就是您呐!”
袁倚威眉间一挑:“是我又如何?”
岳西楼欣悦道:“小人久闻袁益山佳名,今日竟能有幸亲自拜会,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兀其昆听了,饶有兴致地问道:“他有什么佳名?”
岳西楼一脸自豪:“袁少卿在大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可是当朝第一个……”
“行了行了,”袁倚威打断他,“你再说多少漂亮话也没用,我可不想与你一起坐到长安去。”
“不不不,”岳西楼连忙摆起手来,“小人怎么敢与、又怎么能与袁少卿同乘啊!这太不应该、太不合适了!”
兀其昆嗤一声:“你可想好了。不坐他的车,也就再没别的车给你坐了。”
“小人如何能烦劳殿下备车?小人自有方法找到车坐。”
“什么方法?”
岳西楼笑道:“使团之后必有北纥富商随行,他们之中又必有多余车马周转,只要我花点钱……”
“花点钱?你哪还有钱?”
“小人行这样的远路,身上自然是要备些飞钱的。不怕诸位笑话,我家有个祖传的法子,出门在外时穿一件最破最旧的里衣,再把飞钱缝在里衣夹层之中,就算有人打劫,他们也不会存心去翻一件坏里衣的。”
岳西楼半是遗憾半是欣慰:“虽然我的驼马货物尽已遗失,但随身携带的飞钱却足有一百贯之多,拿它临时抵些钱用,也足够我支撑一时了。”
说着便往腰间摸去,手却猛地顿住,等低头一看,瞬间就变了脸色。
“我的里衣呢?”岳西楼失声叫道,“我的一百贯呢!”
兀其昆:你瞅什么?
岳西楼:瞅你咋地?
兀其昆:你货没了。
岳西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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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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