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伽脸色顿时僵住。
兀其昆听出雅瓦意有所指:“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山神显灵?”
“阿哥还不知道吧,”雅瓦答着他,眼睛却瞅向玉伽,“白云城一带有一位专以吸食男子精血来修行的博青山神。每到夜里,她就会把附近的男子尽数掳走,用来采补。”说着瞥一眼蹙起眉头的兀其昆:“阿哥今夜也要当心一些了。”
“这些浑话是何人说与公主的?”玉伽急上前来,“公主告诉下官,下官立刻将他拿来问罪。”
“问罪?问他何罪?”
“自然是散播谣言、蛊惑人心之罪!”
玉伽愤愤道:“那人说给公主的这些,正是前一阵在城里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这谣言不知是被什么别有用心之人捏造出来,既融合了本地民情,又假托了山神信仰,说得是有模有样,官署费了好大的力气禁绝,如今才刚刚见着些成效。今日也不知是哪个闲汉又来惹是生非,公主告诉我那人是谁,下官一定严惩不贷。”
“那人是谁你不必管,”雅瓦道,“你只与我解释清楚,山神掳人若是谣言,那为何我这一日行来,确实不曾在白云城内外见过一个平民男子?”
“回公主,男子少见在此地实是再正常不过了。”
玉伽坦然道:“白云城一带,百姓多以耕种为生。然而此处临近戈壁,土壤贫瘠、雨水稀少,谷物收成只能勉强自给,因此在农事不忙的闲隙里,许多男子都会去外面替人放牧或做工,另给家里谋些收入,这些都已经是历来的传统了。今年天气暖和得晚,春种迟迟不能开始,所以男子们目前也大多没有返家。”
“如你所说,就算男子们是去外面帮工,城里城外的人也不可能走得一个不剩吧?而且我怎么听闻,这一带的平民男子并非暂时不在家中,而是从前年八月开始就陆续消失不见了?”
“这两年情况确实特殊些……”玉伽瞟一眼在边上竖着耳朵的袁倚威,“若是这样说,事情也不是从前年八月开始的,而是在更早先就出现了苗头。当时形势不安定,许多百姓都赶在战火波及前预先逃跑了。等白云城失陷后,附近的男人全都被对面抓作壮丁苦力,其间又是死的死、逃的逃,对面撤兵时更被掳走大半,最后给城里剩下的男人实在没有几个。
“原本这些所剩不多的男人也在家里过了几天踏实日子,可没多久,稒阳道商路又打通了。人们发现,外出行商比守着家中这几亩薄田收入实在丰厚得多,因此都纷纷动了心思,跟着过路的商队出门闯荡。如此一来,当地男子更是少之又少,加上正值农闲,此时还能在本地见到的男子,几乎就只有我们这些为大汗效忠的官吏了。”
没想到白云城不见男子的背后竟暗含着这般深重的苦难。
征战也好,通商也罢,对于一个交界地带的平凡小城而言,两个大国之间关系的转变,在这里总是体现得格外深刻,须臾便能颠覆众生命运。
雅瓦不自觉地去看了一眼袁倚威——看他身后的那个国度,看他承载的那份意志。她看不到那个庞然大物,只看到袁倚威略略垂了眼,眉尖向上挑起,似是另有异议。
兀其昆却在此时寻空问玉伽:“所以,这就是今日白云城按例派粮的原因?”
“正是,”玉伽答道,“我们这一带农田本就瘦瘠,男人走后劳力少了大半,仅靠女人耕种,粮食更不够吃。所以自此之后,官署每月月底都向白云城内外百姓按人头发粟一次,借以周济民生。”
雅瓦追问:“派粮乃是利民之举,可人们为何不感念官署仁德,反而还将这些派发的粮食称作山神在祭坛赐下的‘神粟’呢?”
“这都是因为那些捏造谣言的人惯能牵强附会!明明发下的粟米都是我们官署统一向粮商籴买而来,只因存放的仓廒立在山神祭坛的院落之内,便被他们说成了是山神赐下的补偿。百姓们见派粟的粮车确实是从祭院中驶出,难免会被他们哄骗。到最后,我们官署又出资又出力,派粟的功劳全拱手让给了山神,只把各式埋怨留到自己头上!”
雅瓦点点头:“‘神粟’的由来原是如此,只还有一点。那谣言中说,现在白云城但凡有外地男子留下过夜,第二日也会不知所踪。这又是怎么回事?”
“此一说法应是源于本地贸易特性。白云城仅是稒阳道途经的一座小城,既不深处漠北腹地,也不紧邻关塞门外,因此两国商人来到城中都不会做长时停留,最多歇宿一夜,次日清晨便早早出发继续赶路。
“居民们见那些前一日来的行商,每每第二日就都没了踪影,已然信了那谣言几分。间或再有一些逃账的奸商,不等天亮就溜得没影儿,惹得那些邸店人家借着谣言出气咒骂,反倒更显得确有其事。”
雅瓦了然:“种种内情我都知晓了。倘真如此,制造这些谣言的人真可谓心思歹毒,专挑了这些模糊之处解释成山神显灵,妄图以此动摇官署威望、破坏互市贸易。我问你,谣言的始作俑者官署可曾抓获了?”
“回公主,造谣的首恶此前均已缉拿归案,并按律施以惩处,其他大肆传播者官署也都给予了诫斥,现在城中基本不会有人敢再议论此话。只是不知今日是哪个狂徒如此大胆,特意来您面前搬弄口舌,还请您务必把他交予下官。否则任他把谣言继续宣扬出去,造成的影响也就不好控制了。”
雅瓦道:“你放心,此子先前也是被人所惑,才误把此话说与我听,并非有心为之。我回去后必会亲自训斥于他,保证他不敢将此话再对第二人提起。”
玉伽还想再说,袁倚威的译官却忽地开口了。
“玉伽阁下,白云城诸事我们少卿自知不该过问,但刚才一席话听下来,少卿难免对本地的博青山神生出些探究之意。敢问那山神祭坛的院落位于城中何处,可否方便让少卿前去拜谒一番?”
众人闻言都大感意外,只有袁倚威依旧垂着眼,视线停留在案上的碟碗之中。
雅瓦率先应道:“当然方便。袁少卿好不容易来北纥一趟,却因着天冷,平日都不愿在外面走动。今日难得他动了念,咱们自当要好好招待。使团明日也不知作何安排,左右今夜是无事的。正好雪还没下起来,少卿若是愿意,不如等官宴散了,就让玉伽派人带您过去。”
袁倚威欣然应从,玉伽却为难道:“公主,这祭坛乃神祇所临之地,怎好让闲杂人等随意入内啊。”
“你这话说得好生失礼。袁少卿是一国使臣,代表大周出访咱们北纥,身上便奉着一方天威,如何就是闲杂人等?”
“但再怎么说,一个外邦人也不便……”
“那有我跟着一起总行了吧?”雅瓦道,“你就当今夜是主部王室要去祭坛瞻拜,又额外叫了外国使臣一起作陪。”
“便是公主要去,这、这祭坛也不能轻易去得啊。”
雅瓦皱眉:“为何不能?”
“这祭坛也算是城中禁地……”
“禁地?祭坛在咱们北纥何时算作禁地了?同样都是公干之所,城衙能让我来,祭院就不能了?”
“公主有所不知,我们白云城的祭坛管控得极为严格,轻易不许人接近。不仅院门一直上着锁,四周也时刻有附离把守,就连院墙都修得比别处高出一倍,专是防止搅扰神祇。”
好生奇怪,雅瓦心道。
同样都是祭坛,牙帐里供天神的祭坛都没有这小城里供山神的守卫严苛。因着北纥人心中自有一份对自然的敬畏,即使如她这般不信神鬼精怪之说的个例,也不会在祭祀净地肆意胡为。各处祭坛若非随用随立,便只在平时松散维护,不到祭祀前后,很少派专人严密看管。
许是这白云城往来人员繁杂密集,官署才分外上心一些。
雅瓦于是道:“你放心吧。牙帐里各种祭祀祝祷我也是从小看到大的,心里有分寸,不会扰到神祇的。何况若不是有喀木请神,山神也不会等闲降临此间。我和袁少卿今夜不带多的人,只在院落里安静走上一走,然后就原样出来。这样也不行?。”
“公主莫要作弄下官了,”玉伽苦着脸,“这祭坛真不是说让人进就能进的。”
雅瓦脸色也不好看了。
她哪里作弄玉伽了!她要和袁倚威去祭坛看看莫非是在刁难他不成?若说城中祭坛平日管得严格是防止闲人误闯,那现在这样防着她又做什么!牙帐祭坛她都是想去就去,自己以前可是经常被九哥拉着,和托……
这些旧事再做回想也无甚用处,雅瓦此时只觉得有异。
一个祭坛,伯克去得,玉伽去得,附离也去得,偏偏别人就去不得?
这祭坛怕不是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罢!
雅瓦沉声道:“如果本公主今夜非去不可呢?”
“不许去。”
雅瓦一噎,愕然看向出言的兀其昆。
在这白云城里,还能命令她这个公主“不许去”的,也就唯有她阿哥这个叶护了!
兀其昆懒懒道:“一个祭坛有什么好去的?你不是和我一样,一向最不信这些神啊鬼啊的事了吗?怎么今天突然转了性?”
“我……”
“我看你是因为那个‘阿威’吧。他一说想去,你就千方百计地一定要帮他去。雅瓦,他有什么好的,之前也是,现在也是,值得你这样一直帮他?”
“他……”
“他想去拜谒山神,想想也便罢了。或者我还有个办法。不是说山神夜里会来抓人吗?就让他老老实实躺在床上等着山神来抓,届时当面拜谒可好?”
“你……”
“你也别想去,雅瓦。今天我顾不上你,听说你下晌就在外面野了半日,现在还没玩够?一会儿就要下雪了,你最好别四处乱跑,安心在馆驿歇着。”
雅瓦这下不说话了。
兀其昆便转向袁倚威:“袁少卿,你还去吗?”
袁倚威与他互盯片刻,末了才移开眼,和悦一笑,对雅瓦道:“公主,劳您费心,下官不去了。”
兀其昆于是又转向雅瓦:“他不去了,你还去吗?”
雅瓦对他乖顺地笑笑:“那我也不去了。”
——才怪。
她今夜偏要去看看,一个小城里的山神祭坛究竟有什么不能进的!
袁倚威:我也不去了——才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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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山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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