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瓦走出城衙时，嗅到了春雪的湿冷气息。
没有月辉的寒夜里，官署门前的悬灯也照不透一城的暗色。雅瓦满心想着避开玉伽与阿哥，私下去到祭院看看，因此还不等官宴散场就称醉退席，坐了车，率先返回馆驿。
走进馆驿堂厅，桌后正坐着一人。那人见了她，忙不迭迎上前见礼。
雅瓦诧异道：“岳西楼？怎么又是你？这里不是官署的馆驿吗，怎么你也进来了？”
岳西楼理直气壮道：“我出了宿费，住哪里不是住？”
宿费？雅瓦立时明了。
“是陶格给你找的房间？”
“没错，”岳西楼答道，“陶格之前在路上告诉我，说他今夜不宿在城内，馆驿给他预备的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直接转给我住。”
“他让你住你就敢住？”雅瓦瞥他一眼，“你上次路过白云城，不是听了那商人的一番话，被山神掳人的故事唬得逃出城外去住了吗？”
岳西楼尬笑着：“小的这不也是在等着公主向玉伽询问的结论嘛。若是白云城里没有这样一个神通广大的山神，小的也就安心住下了，不用害怕夜里被她抓走；若是有……”
“若是有呢？”雅瓦故意问得煞有其事。
岳西楼难免当了真，瞳孔一缩，神情严肃起来：“真的有？”
雅瓦不答，挑眉看着他。
岳西楼抿抿唇，俯身向雅瓦凑过来，这次苏鲁玛不在，他终于得以靠近雅瓦耳边，低声道：“小的想求山神娘娘一件事。”
“什么事？”
岳西楼一脸高深地向雅瓦使个眼色，扭身回到自己刚才坐着的桌子前。那桌子上摆了一个鼓囊囊的麻纸袋子，封口敞开，旁边另摊了一堆散落的麻纸，正被他往袋子里装到一半。
雅瓦跟着走过去，见那袋子并无什么稀奇，倒是旁边的纸片样子比较独特。那些纸片个个都是大周铜钱形状，外沿约杯口大小，中凿方孔，有几张还在四边各写了一个汉字。
她拾起一张有字的，在眼前转了几圈，终于找到正确的朝向，勉强辨认道：“冥——游——亚——宝——冥游亚宝？这些纸是干什么用的？”
岳西楼微讶，这东西有什么不知道的？随即又意识到雅瓦是草原人，并不懂得他们中土的风俗，于是解释说：“这些纸叫作楮钱。”
“楮钱？”雅瓦从没听说过这种钱，“楮钱是什么钱？这不就是些普通麻纸吗？换个形状写上字，就能和金银一样拿来当钱用了？”末了又加上一句：“你该不是被陶格骗了吧！”
岳西楼愣了半晌，这才想明白雅瓦最后那句话里的意思，哭笑不得地说：“公主，这不是陶格向我还债的钱。再说，他就是想拿楮钱来还债，我也不会答应的。”
“那这些钱是……”
“这些都是死人用的钱。”
“死人用的钱？”雅瓦皱皱眉，不动声色地把手里那张纸放在桌边，“人都死了，哪里还需要用钱？”
“非也。”
岳西楼神秘道：“公主可曾耳闻中原的阴曹地府之说？”
雅瓦往桌边一靠：“你又要给我讲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了？只是实在不巧，我现在没有心思听。”
“这倒也称不上什么故事，”岳西楼道，“不过是我们中原的一种信仰。”
“我们中原传说，人死之后魂魄变鬼，再想转世投胎，就要先去阴曹地府中走上一遭。鬼魂随着阴差一路过关遇卡，处处都要打点，这些楮钱便是拿来做此用途。可是阴间的鬼魂怎么才能收到阳间的楮钱呢？活人便用火将楮钱烧化，随着物体形质幻灭，东西也就送到鬼魂手上了。”
雅瓦恍惚间想起一场大火。
若世间真如各种故事里所述一般，神鬼精怪存在、阴曹地府存在，那她惯用的各种物品应该都已经收到了吧？
独独自己因着私心，扣下了她最心爱的那样物件，她会不会正在为此埋怨自己？
想来是不会的吧。
因为刚刚这故事是中原的故事，不是北纥的故事。
在北纥的故事里，亡灵离开肉身，仅需喀木做法指路送引，便可到达下界，从来不需活人为她们焚送什么物件。就算一定要有一个故事是真的，她们北纥人也只遵从北纥自己的故事。
雅瓦思绪飘远了，听见岳西楼叫她，这才回过神，随口道：“所以呢，你就也想拿这些楮钱打点山神，让她答应你所求的事？只可惜，我们北纥的神祇不用楮钱，就是用，也不用你们大周样式的铜钱。你想求她，还是另想办法吧。”
岳西楼却摇摇头：“公主猜错了，这些楮钱并非是拿来打点山神的。相反，它们正是我向山神所求之事。”
雅瓦探究地看着他，岳西楼续道：“今日下午您离开后，我把白云城所有街市逛了个遍。可这里毕竟还在北纥地界上，没人开纸马铺子卖大周的楮钱。没办法，最后我只得找了一家还没打烊的文房铺子，把它那儿的麻纸抄了底儿，回来自己按着形状裁出千来张，又找驿吏借了笔墨，写好一百一十六份带字的，这才像了那么回事。”
“一百一十六？”雅瓦觉得这数字有些熟悉，猛然想起来，“这些楮钱莫非是给你们商队……”
岳西楼垂下眼，把桌子中央散落的麻纸敛起来一沓沓摞好，整齐收入袋内。
“公主是知道的，我家中亲族已尽，这些年独自在外奔波，好不容易交了这么几个知心的朋友，此番结伴上路，也都死在大漠里，没一个能活下来。我们这些行商，性命最不值钱，只身远走关外，死了也没旁人知晓。所幸还留下一个我，能帮他们料理料理身后之事。”
雅瓦小心道：“那你便按着你们中原的风俗发送他们就是了，为何还要去求我们北纥的山神？”
岳西楼叹了一声：“若是按着中原的风俗，烧化楮钱要从人死之时就立刻开始，而且还要烧在棺椁之前，就这样一直持续到下葬。
“可怜我们商队的人没有这个福分。起初，我连自己都伤得动不了，后来身体养好一些，路上也无从置办。今日总算进了城，备好了楮钱，他们却都远远地埋骨在了黄沙之下，根本收不到我在城中烧给他们的东西。”
“所以你就想求山神帮你把楮钱给他们送去？”
岳西楼点点头，雅瓦此时也顾不得告诉他山神显灵的故事是谣言了，只顺着话头劝他道：“你求的这事，只怕山神她老人家也办不来。博青山神是北纥的神灵，管不得你们大周阴曹地府里的事，如何帮你把楮钱送过去？”
“神灵也许各有国度，但冥界却是天地唯一。北纥的大汗都能与大周的皇帝通信，那博青山神必然也能和十殿阎罗往来，无非就是像咱们人界一般，地域不同、语言不同罢了。说不准山神帮我把楮钱交给商队的人后，还能顺便和那些阴差打声招呼，让他们也多多关照下我们商队的人。”
雅瓦被他这像模像样的说法唬了进去，便又问：“即使山神能帮，你就不怕她不肯帮么？这博青山神劫掠城中男子，已是为非作歹惯了，实在不像什么乐于助人的良善之辈。”
“神祇本就不会无偿与人馈赠，纳贡施恩才是天道人情。公主每每只说山神掳人，却丝毫不提山神赐粟，我想，只要我也能诚心向山神献祭，山神必定也会满足我的愿望。”
“献祭？”雅瓦蹙了眉，“你要献祭什么？”
岳西楼沉默一刻：“小人能拿出来的让山神满意的贡品还能有什么？唯有一身男儿之躯罢了。”
雅瓦瞪大了眼睛，看着岳西楼伸过手臂，拿指尖按住她刚才放在桌边的那张楮钱，轻轻捻到身边。
“其实这些带字的楮钱，我写了不止一百一十六张——”
岳西楼拈起这落在外面的最后一张楮钱，仔细对叠两次，妥善放入怀中收好：“这便是第一百一十七张，是我自己的那张。之后如若用得上，不必再劳烦旁人烧给我——我也没得旁人可以劳烦，我便直接带它上路。”
“你不是在和我说笑吧？”雅瓦震惊道，“这就已经到边市了，你不是还等着陶格把钱还你，好来采买货物吗？你不是还要同使团一起回大周，去长安置些产业安定下来吗？就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的阴间之事，你连自己这条好不容易保住的性命都不要了？”
“公主啊，我那时也未曾想过，白云城里真有这样一位灵验的博青山神可以帮我了却心事啊。左右我在这世上也是孑然一身，正如叶护所说，独活没意思，不如趁早下去陪着作伴。”
“你听他在那里与你浑说！”雅瓦放狠道，“你好好活你自己的罢！就算你想献祭自己向山神许愿，要与神祇诉说交流，也得上到祭坛才行。可这白云城的祭坛把守极为严格，轻易不放人入内。我想进去都还没个办法，你又如何进得去？”
岳西楼淡淡笑道：“小人怎敢烦请公主筹谋，自己心里既已有了念头，便早拟好一番对策。我也知道祭坛神圣，闲杂人等不可妄入，因此只求您看在我一片诚心的份上，略微通融些个，让我自去试试罢了。”
说完行个礼，告退道：“倘若小人真能遂愿，自当在山神面前为公主祈福。”
岳西楼抱过那个满满当当装着楮钱的麻纸袋子，转身向外离去，却听背后一声：“站住。”
回过身，只见雅瓦正抱臂睨着他。
“——你想怎么进祭坛？”
托勒：咳咳，不好意思啊各位我诈个尸。（抢过话筒）雅瓦！你清醒一点！你还不如信他们中原人的故事呢！这样我也就只少了一管筚篥而已！你仔细想想，我死的时候王帐里谁给我请喀木了！没人送引我，你就不怕我迷路了吗！（卸力躺倒）行吧，作者那遥遥无期的番外我就剧透到这里吧。回去死着了，再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入夜1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