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兰手里有了大钱,就开始散财笼络人心。她将勤快能干又肯为她所用的人提拔起来,再给予丰厚犒赏,手下的人自然乐于供她差遣。众人都见识过少奶奶精明手腕,不敢打她的马虎眼儿,拿了她的赏钱,纵然私底下有异心,也没有敢不卖力做事的。
若兰明面上才只有两个月身孕,但实际上已经有四个多月,她被腹中孩儿拖累得精力不济,白天或是看些书,或是去婆母面前尽孝。家里的事,除了谢嘉洲做管家统领全局以外,若兰还提拔了钱丰、孙安、李翠翠三人,分别照看杨家铺子、田地和家宅内务。既是在谢嘉洲下面担任辅佐,也是作为若兰的眼线监管嘉洲和下面的仆人,将杨家大事小情来报与若兰知道。虽然杨家铺子和田地挣来的钱还轮不到若兰支配,但却把上下人等都捏在了手里。
杨老爷身边则放着书琴,既盯着杨老爷的动向,又时常在杨老爷面前说少奶奶的好话——杨老爷果然趁着杨太太丧子哀伤无暇顾及之际将书琴收了房,杨太太便不让书琴再管彬儿,接到了自己房里和两个老嬷嬷一起养着。
过了几日,若兰在杨老爷面前托辞去西山寺庙里上香,悄悄儿跟太太交过底之后,和谢氏父子往盐井去。谢嘉洲给她请来的假表哥名叫崔有友,前几日已经到杨家来签了卖身契,从此做杨家的长工给杨家种地,这趟也跟着。
今日九名合伙人都在盐井,专等着见这位传说中的少奶奶。
盐井开在城南的布谷山里、浣纱溪边,谢嘉洲安排了软轿送若兰。
若兰问嘉洲:“这盐井,管家来看过么?”
嘉洲道:“来看过两次。”
若兰问:“生意如何?”
嘉洲刚要说话,旁边老管家重重咳嗽了一声。
嘉洲夹在父亲和少奶奶中间,一时有些难做,若兰笑道:“管家不必为难,什么都不必说,等我到了,一看便知。”
谢志成心中暗暗冷笑:“小妇人不知道深浅,盐井的学问大着呢,岂是看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路上颠簸了一个多时辰,若兰有些反胃,但强忍着——毕竟在外人面前,两个月的身孕不该有很多反应。她取出一面靶镜照了照,见脸色有些苍白,便额外点了一点胭脂在两颊和嘴唇。
下轿,她一时头晕目眩,强把住轿门,立稳了,慢慢下轿,抬眼看。
盐井的大门并不起眼。
粗木为柱,青石为基,两扇厚重的门板,黑漆早已斑驳,门楣上也没有匾额。
大门半开,隐约可见里头天车高耸,井架如林,绳索交错如蛛网,却偏偏静得出奇,既无工人的号子声,也无卤水翻涌的动静,仿佛只是一处闲置的旧场。可若兰仔细嗅闻,隐约嗅得到风里那股若有若无的咸涩——若兰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味道,她在心里默默地猜。
这盐井,像是个装睡的壮汉,故意摆出副萧条模样。
几个合伙人绝不去门口迎她,此系若兰意料之内。她扶着迎春的手,淡淡然走进门去。
门内众人听见外面人声躁动,皆强作镇定,但又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看。只见一声“吱呀”门响,照壁后拐出一个小妇人。说是小妇人,实则只有十七八岁年纪,模样水灵与闺阁少女无异,身段也尚未见圆润,只是梳着妇人发髻,穿一身深青色衣裳,装束显老。女子两道柳叶眉弯弯的,媚而长的笑眼弯弯的,红嘴唇儿也弯弯的,看着和气甜美,实在不像谢志成描述得那般厉害,更不像众人想象得那样张牙舞爪。
若兰噙着一抹微笑进来,道个万福,众人各自回过神来,也忙见礼。若兰微微侧身给老掌柜一个眼色,谢志成就出来给她一一介绍。
先给了杨镇淮三分薄面,介绍他和杨镇鄂间的关系。若兰笑道:“先前我们家多亏了族长照顾,如今做生意开盐井,也蒙世伯多关照了。”杨镇淮秃眉下色眯眯一对三角眼盯着她,满嘴是笑:“好说,好说。”
余下的八人里,有五个是本村姓杨的人:瘦高个子半秃头的举人是杨建中,大脑袋短身子开私塾的秀才是杨基博、浓眉毛眯缝眼儿开米铺的是杨君健、细白面皮说话如蚊鸣的人牙子是杨新江、小鼻子小眼瘦瘦弱弱做点小本买卖的是杨国平。
谭步云和刘武朝则是陕西来的行商,听说夜郎城盐业有利可图,弄到官府盐引来参股。前者还捐了个盐法道候补的官,虽然只是候补、正是补缺还不知哪年哪月,但这名头拿出来已经够唬许多人了。后者则是镖局出身,专做货物押运的。
当然,谢志成介绍给这几人时,只是报了姓名,给若兰认个脸。这些人的出身、行业等等消息则都是若兰自己找人打听来的。
介绍了一圈儿,最后那个坐在官帽椅上一直没动的,就是九人里剩下的那个魏星扬了。他穿一件杭绸月白贴里袍,外罩一件蜀锦织金罩甲,歪在椅子上,拿折扇挡着阳光,一双桃花眼便在扇子下的阴影里看她。
魏星扬嘴含着笑,笑吟吟看着若兰,若兰心里很不舒服——他笑得并不下流,只是他笑得过于胜券在握。就好像他和她之间有一场战争,而他已经料尽先机、她已经未战先败。
若兰冷了脸,眼角唇角的笑意都收了,眉梢和下巴扬一扬,只无声地福了福,并未与他热络寒暄。
众人只当她年少守寡,有心与青年男子避嫌。
谢管家引若兰往议事厅去,途经闲置的盐井、盐锅,众人一路上都在叫苦,说盐井的生意做不下去,几近荒废,心疼自己的股本打了水漂。
若兰耳朵听着,面上不显,心里暗暗冷笑。待到她在拐角一眼瞥到了议事厅后面的土地爷庙,又瞥见里面神像有三座,忍不住唇角微勾。
议事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尊关公像,其它连一件像样的装饰都没有,寥寥几件桌椅板凳也都是旧得掉漆。
进了厅,安排座位,男人们彼此谦让。杨镇淮仗着家世和资历,半推半就先坐了头一把交椅。众人继续推让着剩下的座位,若兰自顾自走去第二把交椅坐下。
众人皆一愣,没料想她如此。
若兰笑道:“我年轻,不敢坐第一把交椅,特让给一向照顾我的老人家坐。”言外之意,第一把椅子原该她来坐,她看在杨镇淮的面子上不争,但第二把交椅无可争议要归她。
另几人自然有话要说,魏星扬做个双手下压的手势,笑道:“诸位稍安勿躁,晚生我说句话。我出资三千两,买得少奶奶赏脸坐这座位。”
若兰冷笑道:“魏公子错了。我们太太名下二千两,谢老管家是我们家的下人,他的二千两也算是我们家的。我坐的这位子,是我们家四千两银子买来的,与魏公子可没有关系。”
谢志成听着,心里愤懑,却不敢反驳。其他人也无法替他回嘴,毕竟他再怎么鼓捣杨家的钱,身份也确实是杨家的下人,而且他那二千两也确实是从杨家偷挪出来的。
杨新江出来和稀泥道:“罢了罢了,咱们不与个小女子争竞。”
坐下谈事,便要谈那合同。
股权变更,众人已经认下,只是后面经营管理上的变化,众人还想着和若兰掰扯。
杨镇淮仗着些资历,拿出长辈的口吻道:“侄儿媳妇,你来的这一路上也看见了,这盐井效益不好……光是开井,用了五年,人力物力投入无数,怎知却不怎么出卤水,弄成了亏本买卖。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这些,也不好抛头露面的。叔伯们帮你看着,看看如何将盐井打理出起色,若能有些分红,便分给你;若还是亏本,你也别怨叔伯们没本事。”
若兰笑道:“叔伯们实在过谦了,依我看,盐井买卖好得很,哪里就到了亏本的地步?”
众人皆恼了,说她小媳妇不明情理。
若兰淡淡笑道:“我确实是个小媳妇,叔伯们却不该欺负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拿我当傻子哄骗。盐井开凿,少则五年多则十年,才能凿得足够深,能汲取卤水。出了卤水,内行人称为 ‘见功’,要给土地爷修庙,感谢他老人家的恩赐。若卤水多、盐井收获丰厚,还要给土地爷娶一位土地奶奶。我刚刚路过土地庙,看见咱们这盐井,土地爷不但娶了土地奶奶,还纳了一房妾室。我还在那猜呢,咱们这盐井得是赚了多少钱,能够给土地爷娶妻纳妾,怎知现在叔伯们反倒跟我哭起穷来,还说什么盐井不出卤水?盐井还没出卤水,却先贴钱给土地爷做了这么多亲事,我这 ‘小媳妇’倒是头一回听闻,还请叔伯们教教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被她当场戳穿了谎言,一个个面红耳赤。
这些事,都是若兰事先从地方志书里看来的——她知道这几个合伙人必会合伙骗她,她绝不能脑袋空空来与他们见面,因此早让迎春买了些书回来。虽然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但镇住眼前的几个小看他的老头儿,还是够用。杨镇淮没料到她懂,被她杀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阵脚大乱,嘴里嗯嗯啊啊说不出话来。
魏星扬望向若兰的眼睛亮了亮,笑问:“没想到少奶奶竟有这般见识。既是有备而来,少奶奶今日想谈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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