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错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他依然信马由缰,连马鞭都懒得挥一下。
甚至闭上了眼睛。
但他又密又长且微翘,歌扇一般的睫毛,在初夏暑意渐深的阳光下,却似蝶翼般不住颤动着。
好像它的主人那一腔烦躁心意,因为无法宣之于口,只好透过它传递出来一般。
空气凝滞许久,花错才缓缓睁开眼睛,随意说了一句:“你不是很不喜他吗?怎么还替他说上话了?”
花佳人一双妙目,一直凝在他身上。闻言噘了下嘴,咕哝一句:“有什么办法,我是不喜欢安君侯,但我喜欢阿弃啊,可是安君侯就是阿弃!”她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更何况,我喜也好,恶也好,能影响到他在你心里的地位吗?你要是真那么恼他,也不至于那么纵容他了。”
这么有损清誉的话,花错是势必要反驳的:“我没有,没有纵容……他……”
花佳人也是懂得气人的,当下两手一摊,做了个无谓的动作:“你说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我又不会跟他争风吃醋!”而后在额上吃了一弹指后,她一本正经道,“不过阿兄,温二此人,最会顺杆爬,你可别真的太纵着他,小心他持宠而骄!”
花错将发带解开,散了散半干的头发,感觉还是这样比较舒服,才一边抖着头发一边沉着道:“他和沈略不同……沈略身上藏着秘密,所以他待任何人,包括我,都做不到倾心相交。就今日的事来说,沈略会把你我摘得干干净净,更有甚至,他甚至都不可能让你我知道他参与了此事。但温却邪……”
——他顿了一下,每次说这名字的时候,他总是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名字秉了山川灵气,即便只是简单说出来,都有一种情致缠绵的感觉。
花错轻咳一声,收回思绪,继续道:“他虽然一开始也不愿我过多参与,但也从没想过瞒着我,不管是他对无右楼,对这个江湖的野心,还在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他没有自以为是的把我纳入自己的羽翼,更像是……”他斟酌了一下字句,“更像是在表达,江湖天下,一起遍上山川,遨游四海吧这么一种态度。”
“不是所有人,都和这位温侯一般,行事能够如此肆无忌惮。”花佳人背靠着自家兄长,眯着眼看着骄阳,幽幽道,“阿兄太偏袒温二了,他难道不是在利用你吗?”
花错回避了这个问题,只问:“你之前不是就知道他别有用心的吗?”
“我那时,可没想到阿弃就是温二。”花佳人嘴硬道,“若是我一早发现真相,我早把他赶走了。”她掠掠被风吹到嘴边的碎发,轻叹一声,“阿兄,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某一天,沈大哥可能会和温侯正面对上。”
“就像你说的,路是他们自己选的,与人无尤。”
“那到时,你又要如何自处呢?难不成你还真的准备偏帮温二,和沈大哥正面为敌?”
“得宝儿,你阿兄心里自有一杆秤。”
“可我还是觉得你太偏袒温二。”
“沈大哥当时一脚踏进争权夺利这个泥坑,你弃他而去。如今温二行径,和沈大哥也没什么区别,你没劝阻不止,还明里暗里助了他一把。”
“因为温二后面,站着的是楼挽风。如果当年,沈略不是投靠了章惇一党,阿兄也会助他。”说完,他摸了摸头发,感觉干的差不多了,将发带往花佳人手上一扔,“束起来吧。”
花佳人不服:“可是权力争斗本就没有对错,立场也没有高下之分,阿兄你这样,对沈大哥不公平。”
“但执政人有。”花错也难得执拗道,“就像下棋,黑子白子都只是双方在棋盘上厮杀的工具,本身没有善恶对错之分。但下棋的人,有好有坏,有秉性纯良,有愚蒙顽劣,有幽闲贞静,也有凶恶贪鄙。权力也是一样。”
“掌权的人不可能人人见好,但如果是以天下为公的人掌权,他会大道之行,民为邦本,会以法为界,天下为公。但如果是那些协肩谄笑的小人掌权,就好比现在的章惇,掌权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党同伐异,武断朝堂,独宰政柄。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能为民请命。将所有心思谋略,都用在聚财敛势,争权固位,构陷不同政见者于罪戾上,我看不久之后啊,这些人就能黜陟予夺,任所欲为,把这天下,改做章氏江山了。”他抬手,在得宝儿额上弹了一指,故作轻松道,“小丫头,难不成,你想让阿兄去帮这些人?”
花佳人冷哼一声:“我啊,我只希望阿兄远离这些是非,做个清净散人。”
花错有点无语:“你阿兄现在还不够清静无为吗?”
“等哪一日,你断绝七情,摒弃六欲,超出三界,我就信了你清净无为了。”
花错‘哈’一声笑出声:“超出三界?那为兄岂不成仙了?”
“你自己都不敢苟同吧?”花佳人冷哼一声,“温二还在争权夺利的泥潭里陷着呢,你难道就没想过帮他一把?”
花错沉吟道:“和楼挽风一起的那批反章党人,为了有足够的实力和章惇等人争权,一直在江湖部署,扶持亲近他们的帮派。目前来看,温二这一方,代表的就是他们这股势力。至于无右楼,还有酩酊派,恐怕就是替章惇在争这一席之雄了。要这么算起来,好像章惇染指江湖势力的时间,尤在他们之前啊。”
“可沈大哥和无右楼之间……”
“怎么?”
“说不上来。”花佳人苦恼道,“可能是我想多了,我总觉得,沈大哥想吞了无右楼。”
“那日在青冥里琼英殿,我听温二说过,在无右楼一事上,眠花宫和酩酊派,是友,非敌。”花错淡淡道,“这两人,估计早有默契。双方先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搞垮无右楼,至于后面各人能吞下多少,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花佳人嘻嘻一笑:“那阿兄是准备坐山观虎斗吗?”
花错饶有兴味:“既然两边都把眼光对准了这个江湖,阿兄身为江湖中人,助他一臂之力又如何?”
花佳人嘀咕一句:“还不承认自己偏心。”
花错难得狡辩道:“得宝儿,你是医者,当知道,人心本来就是偏的。”
“……”花佳人很不雅地翻了个白眼,“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做?入安君侯府给温二当客卿?还是要加入眠花宫?”她故意刺了一下,“别忘了,他身边还有个你势必要杀的李若书呢。”
花错不上当,一甩马鞭,扬声道:“接下来,自然是去逍遥岛找莫老头!这世间,还有谁能比得过得宝儿重要?”
花佳人幽幽道:“那么早去,人家自在盟会以为我们上门打秋风呢。”
“说起这个,我总觉得好像忘了件事。”花错一收缰绳,冥思苦想一阵,突然一拍脑门,懊恼道,“贺礼!”
花佳人马上将一个锦盒递给他:“你说这个?”
花错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准备的?”
“贺礼是我让高和气帮忙弄的,等你想起来,都不知道何年马月了。”花佳人难得抱怨道,而后又是一脸小女儿苦恼,“还有这个,阿兄你帮我看看,这个好看吗?上次小剪子送了我根簪子,这次正好也回个礼。但是她一个自在盟大小姐,三千宠爱,我也不知道这玉佩她看不看得上。”
花错看着锦盒中的玉佩。
正白玉色,不青不灰,不瓷不透,上面还镂着一个‘简’字,下面缀着紫色流苏,和颜夷简那根绛紫色的碍色鞭,还有那身垂紫镶金春衫,以及自在盟的‘玄鸟观日’徽号相称极了。
而玉佩上的吉祥如意结,他一眼看出是花佳人的手笔。
——这是他们娘亲自创的一种如意结,很是雅致精巧。
——也是年幼的得宝儿唯一学会的一种如意结。
花错愕然:“这不是爹娘留给你的嫁妆吗?”
“我也知道是爹娘留下来的,但是……”花佳人看他神色,心情有点惴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嫁人,难道我一辈子不嫁人,这些东西就一辈子不能用了吗?更何况,爹娘留了那么多东西,我拿其中一块送人应当也没什么……”她抠抠手指,略显不安,“阿兄你生气了吗?”
“我生气有用吗?这上面都刻了她的名字!”花错气急,多少有点口不择言,“不就是花靥春一根红玉金簪吗?你按时价回个差不多的不就行了?家里缺银子了?要你拿自己嫁妆送她?还给她亲自编什么吉祥如意结,平日让你给我绣个发带你百般不愿,哭天抢地的,如今为了个外人,你倒是编这个编那个……”
花佳人看他发火,不由自主垂下头,轻声道:“在我心里,她不是外人,是我不多的朋友之一。”
“……”花错一听她声音,暗道一声糟糕,扭头一看,果然看到自家小娘子一对剪水双瞳,正噙了一汪眼泪,但又强撑着不肯让它们掉下来,正默默侧过脸。
花错突然就想起,那日在皋涂镇庙市,一簇又一簇金线流彩的烟花美景下,因为一个不倒翁,一包蜜饯,一个共同的笑点,明明是初见,两个小娘子,居然互相有了一种意气相投,一笑相期之心。
他懊恼地骂了自己一句,忙放低了声调,放柔了表情道:“阿兄不是要骂你,只是这毕竟是爹娘留给你的,希望你……就你若真想送朋友,也不是不行……”
花佳人噙住眼泪,拉拉他的衣袖:“我不是怕你骂我,我是怕你生气。”
花错微叹口气,心软得一塌糊涂:“阿兄没有生气。”
花佳人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滚了下来,偏她还睁着一双泪眼:“真的?”
“真的。”他有点无奈地帮她擦了擦眼泪,咕哝一句,“你喜欢,送了就送了吧。”
花佳人一吸鼻子:“阿兄答应了?”
花错抚了抚她的头顶,轻哼一声:“好啦,我不生气,能不哭了吗?明知阿兄一看你哭就头疼,从小到大,只要做错事,就只会用这一招……”
“阿兄最好了!”花佳人破涕为笑,“那你说,小剪子会喜欢吗?”
花错有点蛮横道:“她若不喜欢就不值得你对她这么好。”
“……阿兄,喜好这回事,哪有你这么强买强卖的。”花佳人脸色讪讪的,而后突然想到一事,忙打开另一个锦盒,“阿兄,给。”
花错看着盒中之物,明显怔了一下:“给我的?”
“嗯。”花佳人重重地点了下头,“那块玉料本来就是爹娘留给我们俩的,我只是把我那块送人了而已。”
她将另一块玉佩放到花错掌心,喜滋滋道,“之前在兴庆府的时候,我就找玉工把它磨琢出了两块玉佩,这块你收好,将来送给我未过门的嫂子。”
“算我们得宝儿还念着阿兄。”花错明显被取悦到了,眉目如画的人,一笑雪消风息,无边风流皆是春,“那个吉祥如意结,阿兄看着很好看,你给这块也打一个吧……”
——还是那么单纯。
——还是那么容易心软。
——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只要不涉及大义,就可以对放在心上的人,纵容的毫无原则。
花佳人托着下巴,看着兀自在研究玉佩的花错,暗自叹了口气。
——我这个兄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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