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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崩溃

谢九晏思绪本就已涣散如絮,殿内残香更搅得他神识昏沉,竟未能第一时间对银面男子的杀招作出反应。

直至冷风扑面而至,他方猝然回神,下意识提剑格挡,内息却再度一滞,整个人被震得踉跄后退,背脊重重撞上殿柱!

喉间腥甜翻涌,他再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再度袭来——

濒死的压迫感从未如此清晰。

心底涌上的,却并非恐惧,而是……蚀骨的不甘。

无数个神态各异、却皆属于同一人的身影在脑海中交错浮现。

时卿……

他说的……可是真的?

你是当真……想要我死吗?

谢九晏忽地阖上了双眼。

他不再去想,纵有万千个证据指向她,但,他依旧不相信,她会对他如此。

只可惜……他再无缘亲口问个明白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暗红身影如惊鸿裂空,剑锋挟凛冽罡风直贯而入,悍然截向银面男子!

气浪轰然炸开!男子瞬息收势,疾退数丈,堪堪避过了那道寒光!

烟尘弥漫中,银面下的目光愕然抬起,落定在那道蓦然出现的红影上,竟是微微一滞。

红影在谢九晏身前站定,正是时卿。

她气息微乱,脸色苍白似雪,步伐落地时甚至有些不稳,周身气势却依旧沉凝如岳,剑锋凛然抬起,正正指向男子。

谢九晏怔怔地望着眼前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身影,紧绷欲断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脱力。

是她,她来了……他就知道!

她不会抛下他,如往日千百次那般,永远会在他最危急的时候出现……

——这样的她,又怎么会是那个人所说的那样!

想到这里,谢九晏喉头滚动,几乎是无意识地低喃出声:“时……卿……”

时卿被这声低唤惊动,迅速侧首望向谢九晏。

目光触及他因力竭和毒香微微颤抖的身躯时,她下意识探手将他扶住,眉头微蹙:“伤得如何?”

声线微哑,却仍是她一贯的沉静。

谢九晏怔然抬眸,迎上她的视线——那眼神有关切、有探询,唯独没有心虚与闪躲。

一种从未有过的、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委屈和酸楚蓦地涌上喉头,让他几乎想不顾一切倚靠过去,又被残存的骄傲生生压下。

他抿紧薄唇,转首望向银面男子,强撑着抽回手臂,挺直脊背:“我没事。”

时卿收了手,这才环视殿内惨状,眼底惊骇一闪而过,几是下意识地转身看向了银面男子。

四目相对的一瞬,那双总是映着明澈光芒的眼眸,眸光倏然一滞。

“时护法。”

男子似也从方才惊变中回神,气息倏然内敛,指尖漫不经心拂过冰凉的银面边缘,语气带着若有似无的喟叹:“……倒是来得不巧。”

这话说得语焉不详,却带着某种意味深长的暗示,让谢九晏气息一瞬冷凝,从齿缝里挤出冰冷的命令——

“时卿,杀了他!”

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时卿却并未如往常般即刻出手,她的目光自谢沉僵冷的尸身掠过,最终长久凝于男子身上。

谢九晏被她挡在身后,看不清她的神情,却敏锐地察觉出她的迟疑。

就在他不明蹙眉之际,时卿身影倏动,袖中寒芒再现,带着决绝的杀意直刺男子要害!

男子反应亦是快极,玄袖鼓荡,身法诡谲地飘忽而过,险险避开了这夺命一击!

不过瞬息,两道身影已缠斗在一处,剑光掌影交错,劲风四溢,将周遭残存的血雾搅得愈发浑浊。

谢九晏扶着断裂的殿柱,竭力压制着体内肆虐的毒息,却一刻不敢错缺地紧盯战局。

但渐渐的,他原本因为时卿的出现而亮起的眸光,一点一点冷却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暗沉。

他忽而闭了闭眼,旋即强撑着握紧掌中长剑,虚浮的步伐微动。

亦是此时,时卿一剑刺出,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直刺银面男子心口!

男子眼底掠过一抹暗色,似已避无可避!

谢九晏顿住动作,死死盯住了二人的身影。

然而……预想中穿心而过的一幕,并未发生。

在剑锋触及男子衣袍的刹那,时卿的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滞,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仿佛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幽光。

随后,剑锋倏然偏转,她收势翻腕,竟在毫厘之间化刺为掌,一记沉重狠厉的掌风猛然击出!

“砰!”

那一掌结结实实印在男子肩头,将他整个人打得倒飞出去,方向不偏不倚,对着的……恰是空无一人的殿门!

男子闷哼一声,于半空中强行扭转身形,足尖堪堪点在门槛之上,他捂住剧痛的肩胛,猛地抬首——

银面之下的眼眸,越过尸山血海,直直看向殿内持剑而立的时卿,清晰地浮出一抹未来得及掩饰的惊疑!

但也只是一瞬,他迅速转身,侧首朝谢九晏投来一眼,玄色衣袂如夜鸦展翅,瞬息便掠出殿外,彻底融入了浓稠的夜色。

时卿仍保持着出掌的姿势,方才那强行收势变招亦令她气血翻腾,她握剑的手轻颤着紧了紧,又不动声色地压下了喉间的腥甜。

许久,她终于调匀气息,深深望了一眼男子消失的方向,旋即转身欲查看谢九晏的伤势。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一道冷寂至极的目光。

谢九晏依旧倚着殿柱,脸上血色褪尽,竟似比她还要苍白几分,而那双赤红的眼眸里,翻涌着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恨意。

时卿微微一怔,指节不由自主地蜷起。

谢九晏……你……

谢九晏的目光死死钉在时卿身上,不再是劫后余生的依恋,而是一种……摇摇欲坠的信任轰然倾塌后,沉淀下来的、足以冻结骨髓的冰冷与绝望。

他看得分明。

时卿的用剑习惯,他太过了解,可是此时,他竟宁愿不要这一份了解。

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就此自欺欺人下去?

他就能假装不知道,在那看似激烈的交锋中,时卿对待那名男子,自始至终未曾流露过半分真正的杀意。

她每一剑都凌厉非常,却总是差之毫厘;银面人每次闪避都险之又险,却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化险为夷。

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码。

就连最后那唯一伤到男子的一掌,力道虽沉,却并非为了诛杀,而是……将其逼出殿中。

如此明显的疏漏,绝不该出现在身经百战的时卿身上,唯一的解释,只剩下一个。

时卿是在刻意留手。

可是……为什么呢?

时卿,你为何,要放过一个素未谋面、却在魔宫犯下滔天杀孽的凶手?

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窒息,无数碎片在谢九晏混乱的识海中疯狂翻搅——

银面人缓缓轻吐的“交易”二字,时卿初见他时的惊疑与犹豫,以及……那人离去前,最后投来心照不宣的目光。

谢九晏极力压抑着喘息,他想要攥住时卿,逼迫她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想问她为何现在才出现,为什么要放走那个凶手,又到底和那人做了什么交易!

他更想问的是,时卿,你是否……真的想过要杀我?

可所有诘问涌至嘴边,却化作喉间一口腥甜,被他死死咬碎在齿间,狠狠咽回喉中。

他不敢问。

他怕一旦掀开这层看似平静的帷幕,她面上仿似全无作假的关切便会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内里最真实的情绪。

更怕……那柄曾无数次护卫在他身前的剑,会毫不犹豫地调转锋芒,亲自了结他这不识好歹的……累赘。

方才那男子掌风袭面、濒临死亡的瞬间,他只觉得不甘,可若结局终是死在她剑下……

谢九晏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怨恨,为何时卿偏偏要救他,为什么不让他在那一刻死去,不是更好吗?

至少……他仍可以幻想那人的话真的只是谎言,而不必亲身体验此刻这噬心蚀骨、几乎将魂魄寸寸凌迟的绝望。

殿内死寂如墓,又或者,本就已称得上是坟墓。

浓稠的血腥气如同实质的粘浆,将谢九晏困锁其中,唯余心底撕裂般的痛楚,无声蔓延着。

猩红的视野里,只有时卿的身影是唯一清晰的存在。

那袭劲装被血与尘染得斑驳,她面色亦有些发白,却依旧担忧地望着他,似乎不解于他的颤抖,她下意识向他走近一步,抬手欲扶。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及谢九晏手臂的刹那,他却如同被烈焰灼伤,猛地向后踉跄一步,硬生生避开了那带着安抚意味的触碰!

毫不犹豫的闪躲动作,比任何言语都更锋利地划开了两人之间仅存的温情。

时卿的手悬在半空,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怔忪,随后,她定定地望着他,试探着轻声唤道:“谢九晏?”

仿佛怕惊到他般,这声轻唤在血腥弥漫的殿中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带着某种近乎温柔的迟疑。

相错而过的瞬间,谢九晏亦颤了颤,而时卿刻意放缓了的嗓音,让他眼底的挣扎又深了一层。

多年来,魔宫上下皆称他“少主”,不过是看在谢沉的面上。

唯有她,将这个词念得格外轻快,仿佛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称呼。

而后来许多个不经意间,她也会直接喊他“谢九晏”。

他从未纠正过她,甚至觉得,这一份例外,是她与他的独有,每每听到,都会在他心底漾开隐秘的欢喜。

唯独这一次……

谢九晏想,他不能这样下去……必须抓住什么,否则,他一定会疯的。

他失措地抬首,本能地想要从时卿眼中汲取一丝能让他站稳的力量,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她的颈侧——

刹那间,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里,一抹新鲜的红痕尚未完全消退,刺目地烙印在白皙的肌肤上,像是无声的烙印,狠狠烫在他心上!

谢九晏双唇颤了颤,近乎仓惶地移开视线,无处可落地扫过满殿狼藉的尸体——最终,落定在正中那具最显眼的一具上。

混沌的神思中,一个不久前听说的传闻猛地浮上心头——谢沉从鲛人族掳回了一个鲛妖。

据说,他有意册立那位鲛妖为魔后。

如果当真是这样,如果……时卿,真的如他所见的那般爱着谢沉。

所有碎片仿佛瞬间被一条冰冷的线串起,形成了一个可以说通的答案。

谢九晏极其僵硬地转动脖颈,目光重新聚焦在时卿脸上,那双曾无数次映出她身影的眸子,此刻唯余一片骇人的、如同熔岩凝固般的猩红。

“呵……”

一声极低的轻笑从他喉间艰难溢出,破碎得令人心颤。

随后,在时卿微怔的注视下,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抬起了手中长剑。

剑身颤抖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冰冷锋刃直指她的咽喉!

幽暗光线下,剑尖反射出森然寒芒,距她颈项肌肤,不过寸许。

“时卿……”

谢九晏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猩红的眼眸死死锁住她的眼睛,试图从那片平静的深潭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涟漪:“你不是……护法吗?”

“父亲死了,为什么……你却还活着?”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谢九晏便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多么可笑的事。

他何曾在意过谢沉的生死?可此刻,这竟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只能以此为由,向她索取一个答案。

他多希望看到她的疑惑、愤怒……或只是蹙一蹙眉,斥一句:“你胡说什么!”

哪怕她反手夺下他的剑刺进他的心口,字字铿锵地告诉他这是对他怀疑她的惩罚,他亦会甘之如饴。

只要她否认,他便信。

时卿立在原地,眼中闪过一丝极浅的波动,却仿佛感知不到那截喉的剑锋,她不躲不闪,没有任何反击或后退的意图。

她只是静静看着他因极度压抑而微微痉挛的指节,看着他苍白得如同覆上终年霜雪,不见半分血色的面容。

一时之间,谢九晏竟觉得,时卿的眼底,似乎倏地掠过了丝极深的怔忪与……痛楚。

虽然只是一瞬,甚至来不及细细捕捉,但谢九晏死灰般的心底却陡地复燃起一丝希冀。

或许……

他错怪了她。

她定然有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许……是那个人用什么胁迫了她,而她虽然助了那人,但在最后一刻,仍旧出现救下了他,不是吗?

谢九晏长久地等待着,试图穿透时卿眼中那层突然弥漫的、令他不安的迷雾,寻找任何能证明一切并非如此不堪的证据。

可他什么也看不透,无尽的僵持中,殿内静得可怕,只有他一点点加重的呼吸声回荡。

“时卿——!”

谢九晏快要崩溃,催促声嘶哑到近乎破碎,那冰冷的剑尖也随之剧烈颤抖,几乎要贴上时卿颈间的肌肤!

求你……说话啊……

你为什么……不解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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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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