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陆云州一听姐姐应了,只当是自己帮了杜之妗的大忙,心头甜丝丝的,像含了颗蜜饯。她起身时,杜之妗正望着她笑,语气诚恳:“此次能解我燃眉之急,当真多谢陆姑娘了。”
这句谢更是让她眉飞色舞,连声道 “不客气”,转身时裙摆扫过暖炉,带起一阵热风,哼着方才听来的小调,脚步轻快地掀帘去了。舱门合上的瞬间,她斗篷上的芦花悠悠飘落,落在茶案的白瓷碗边,倒像是替这短暂的热闹留了点痕迹。
舱门合上的余音还未散尽,陆云扬已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茶汤入喉的清苦漫开时,她抬眼看向杜之妗,语气里带着几分掂量:“楠木难得,不单在于林深难伐,更在千里转运至京——三百根,可不是寻常商户能轻易凑齐的数目。”
杜之妗指尖在暖炉上敲了敲,火星子在炭灰里轻轻一跳:“正因如此,这缺口才棘手。不过陆姑娘放心,明面上的采办会交由林江强来做,陆家只需出木材,其余运送、报关诸事都由林家出面。价格上,断不会叫你们吃亏。”
陆云扬垂眸看着茶盏里晃动的倒影,心里明镜似的。杜之妗要这楠木,绝不是为了寻常利钱——皇家采办的油水再厚,也犯不上郡主亲自下场周旋。她怕的是这桩事背后牵扯的派系纷争,树大招风,陆家世代经商,最忌掺和朝堂浑水。好在对方只借木材,要的是“木头”而非“名头”,陆家隐在林江强身后,倒还稳妥。
她放下茶盏,指尖在案上轻轻一顿:“既如此,木材一事,民女稍后便让人与林家接洽。只是丝绸与祭品……”她抬眼看向杜之妗,目光清亮,“民女希望,陆家的货物能堂堂正正出现在贡品名录上。”
林江强的底细她早摸过,不过是近几年靠着钻营崭露头角的木材商,原来竟是杜之妗手下的人。既然要合作,陆家的利益自然要攥在手里——木材太过扎眼,丝绸与祭品却不同,供货商本就驳杂,陆家掺进去分一杯羹,不显山不露水。可一旦名字入了名录,那便是实打实的皇家认可,往后无论是南货北销,还是坊间口碑,都是无形的助力。
杜之妗闻言笑了,茶烟袅袅中,她看见陆云扬眼底闪动的算计——既要分杯羹,又不想湿了鞋,端起茶盏的手顿了顿:“陆老板果然是生意人。”替陆家销货,与让陆家的名字出现在名录上,看似相近,实则天差地别——前者是郡主买卖赚钱,后者却是实打实的名利双收。陆云扬避重就轻,偏拣了最稳妥又最划算的路子,倒让她想起方才暖棚外那些伺机而动的水鸟,看似悠闲,实则眼观六路。
“郡主说笑了。” 陆云扬拈起一块松子糕,指尖捏着糕点边缘轻轻一转,“先帝一生为国为民,陆家能略尽绵薄,原是本分。况且郡主也知晓,陆家的杭绸与粮食,向来是江南一带的招牌,若能供入皇陵,便是天大的荣耀。为表心意,陆家愿在此项上让利五成。”
暖炉里的炭噼啪轻响,将两人间的沉默烘得暖融融的。陆云扬没再说话,只慢慢嚼着糕点,给足了对方思量的余地。
杜之妗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缠枝纹,心里飞快地盘算。木材一事若能办妥,户部侍郎的位置便能换上自己人,这才是她真正的目的。至于陆家让利的五成,实则是让给她们的,反倒是笔意外之财。倒是名录添名一事,需得在吏部的旧档里寻个由头,做得滴水不漏才行。
片刻后,她举起茶盏,眼底笑意明了:“以茶代酒,就依陆姑娘所言。”
陆云扬亦举杯相碰,青瓷相击的脆响在舱内荡开。“郡主谈生意,倒是比江南的春水还要爽快。”她浅浅一笑,茶雾漫过眉梢,将那点暗藏的机锋掩得恰到好处。
舱内的谈笑声伴着茶香袅袅漫开时,暖棚里的鱼线正被湖面的风扯得轻轻颤动。杜之妧与陆云州并排坐在炭炉边,炉上温着的热茶冒起细白的水汽,倒比舱内多了几分野趣。
暖棚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将两人的脸颊烘得红扑扑的。杜之妧握着鱼竿的手有些不耐烦,鱼漂在水面上晃了许久,连条小鱼苗的影子都没见着,反观身旁头回钓鱼的陆云州,桶里已经躺着两条银光闪闪的鲫鱼,正欢实地摆着尾巴。
“这鱼儿也忒狡猾,偏要跟我较劲儿。” 杜之妧轻哼一声,指尖敲了敲桶沿,“换作是在猎场,哪容得它们这般逍遥。”
陆云州笑得眉眼都弯了,将鱼竿往支架上一放:“许是它们怕了你这一身好身手呢。”她嘴上打趣,眼里却满是暖意,“若是把鱼竿换成你的弓箭,保管一箭一个准。”
“这主意好!” 杜之妧眼睛一亮,当即扔了鱼竿,寻来根结实的青竹,利落地用匕首削出个锋利的尖儿,“还是这样来得痛快。”她说着便踩着船板走到棚边,身子探出暖棚去瞅水下的动静,束发的白丝带被风卷着,差点扫过湖面。
“你慢些!” 陆云州连忙起身拉住她的衣袖,船停在湖面上晃晃悠悠的,“这船晃得厉害,仔细脚下。”
棚外的风卷着芦花掠过船舷,带起细碎的簌簌声。杜之妧回头时,鬓边的白丝带正被风掀起,拂过她带笑的眼角,眼底跃动的光比炭炉里的火星还要亮:“这点晃动算什么?便是惊涛骇浪里,我也能如履平地。”她反手轻拍陆云州的手,竹叉在指尖转了个利落的圈,叉尖映着水光,闪着几分锐气,“你退后些,看我给你叉条最大的上来,保准比你桶里那两条都壮实。”
陆云州的指尖反倒攥得更紧了些,指节泛白,将她的衣袖捏出几道深深的褶皱。桶里的鲫鱼似是被这动静惊到,尾鳍猛地拍起水花,溅在她水红的裙角,洇出几点湿痕:“我桶里两条都给你便是,犯不上跟这湖水较劲。”
“你可别小瞧人!”杜之妧转回头时,鼻尖因着方才的雀跃微微泛红,晨光在那双杏眼里碎成璀璨的金,竹叉往船板上轻轻一顿,发出“笃”的轻响,“若女子能进军营,我定要跨马提枪,去边关杀得那些胡虏片甲不留!这点水洼子,算什么阻碍?”话虽掷地有声,被陆云州拽着的胳膊却不由自主地跟着退了半步,船身晃得更厉害了些,棚角悬着的芦苇鱼篓来回摇摆,撞在木柱上发出空荡的轻响。
“既是要当女将军的人,总不能为了条鱼栽进冰湖里吧?”陆云州抬眼望她,眉头蹙得像团起来的锦帕,语气里带着点急,曲水山庄那日她见过杜之妧的身手自是相信她的,可天太凉了,“这水太凉了,你近日没歇好,真要落下去染了风寒,传出去才要被人笑掉大牙呢。”
杜之妧听她这话,忽然就松了劲,嘴角的弧度却愈发柔和。她反倒拉着陆云州往回走,炭炉里的火“噼啪”一声爆响,将两人的影子在棚壁上投得忽明忽暗:“好啦好啦,听你的便是。”
指尖触到对方掌心的暖意,心里像被炭火熨过一般,方才那股非要叉条鱼不可的执拗,早被这几句絮絮叨叨的牵挂融得烟消云散。她偷偷瞟了眼陆云州依旧蹙着的眉,非但不觉得扫兴,嘴角反倒扬得更高——能被人这般放在心尖上惦记着,可比赢了一场比武、叉到一条鱼,要快活多了。
日头爬到船篷顶时,饭厅的暖帘早被侍女撩起,里头的热气混着脂粉香漫出来。居中的红木桌上,紫铜暖锅正咕嘟冒泡,汤面上浮着的姜片与葱段随沸水轻轻翻滚,旁边并排放着几碟菜,最惹眼的是那盘薄如蝉翼的生鱼片,粉白透亮的肌理上还凝着层细霜,正是陆云州方才钓上来的鱼。角落的小泥炉上温着酒,青瓷酒壶的壶嘴冒出丝丝白汽,将炉边摆着的酱鸭与醉蟹都熏得带了点暖意。
“还有条肥的正在炭火上烤着,可别忘了。”杜之妧刚挨着炭炉坐下,便扭头对侍立一旁的丫鬟道,她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瓷碗被烫得发暖,映得她眼底也泛着层热气。
“郡主放心,厨子特意用了松枝来烤,这会儿该好了。”丫鬟应着,麻利地将切好的嫩豆腐与菌菇都拨进暖锅,红白相间的肉片一烫便卷了边,香气顿时浓得化不开。
桌上菜式倒也周全,既有京味儿十足的酱肘子与爆炒腰花,也有扬州厨子拿手的蟹粉狮子头与文思豆腐。杜之妗执起牙箸,含笑示意:“这里的厨子比不得发财楼的老师傅,尤其这几道扬州菜,怕是要在两位江南姑娘面前班门弄斧了,尝尝看合不合口?”
陆云州早已迫不及待,夹起一筷蟹粉狮子头。那肉丸在筷尖颤巍巍的,咬下去鲜香四溢,烫得她直呵气:“好地道的扬州味!”
陆云扬也浅尝了口文思豆腐,细如发丝的豆腐在舌尖化开来,混着鸡汤的鲜,她放下筷子,道:“郡主费心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