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丫鬟这时端来温好的黄酒,琥珀色的酒液斟在白瓷杯里,漾着细密的酒花。杜之妧率先举杯,杯沿沾着的酒珠滚落,滴在桌布上晕开个小印:“今日湖上一游,倒比闷在府里畅快多了。愿咱们往后,只记着眼前的热汤暖酒,少些烦心事才好。”
“我今日钓了三条鱼呢!”陆云州立刻举起杯子,杯底与桌面轻轻一碰,笑得脸颊绯红,“我祝咱们往后做什么都满载而归!”
陆云扬与杜之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点笑意。两人没再多言,只举着杯子轻轻碰了碰,青瓷相击的脆响混着暖锅的咕嘟声,倒比千言万语都更熨帖。酒液入喉时带着点微醺的暖,窗外的风还在呜呜地刮,舱内却早已被这烟火气烘得暖意融融了。
舱外的风忽然卷着一缕焦香钻进来,混着松木的清冽气,在暖融融的饭厅里漫开。杜之妧鼻尖微动,正用银签戳着烤鱼皮的手顿了顿,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来了!”
话音刚落,侍女便捧着鎏金食盘掀帘而入,盘中那条肥鱼烤得油光锃亮,鱼皮金黄酥脆,边缘微微焦卷,翠生生的葱花撒在上面,还冒着丝丝热气,连鱼嘴里都衔着片柠檬,酸香混着肉香,勾得人舌尖发颤。
四人围着暖锅闲话,说些京中趣闻与江南风物,暖锅咕嘟声里,偶尔溅起几滴滚烫的汤汁,气氛倒比先前更热络几分。杜之妗优雅地放下银箸,用绢帕轻拭嘴角,忽然抬眸看向自己的姐姐:“曜华,过些日子可有兴趣去一趟江州?”
陆云扬正从暖锅里夹起一片烫得卷边的肉片,闻言手微微一顿,她不动声色地抬眼,目光在杜之妗平静的面容上停留片刻。能让这位心思缜密的郡主当着她们面提起的行程,必是与方才密谈的生意脱不了干系。难道是要让杜之妧亲自去护送那批金丝楠木?
“江州?” 杜之妧抬眸时眉梢微蹙,放下了手里的酒盏,“可是有什么要紧事需我去办?”她心里也犯嘀咕,妹妹素来行事缜密,怎会当众提及行程?这般不避讳陆家姐妹,想来此事与陆家脱不了干系。
杜之妗果然点了点头,用银签剔着鱼肉里的小刺:“过阵子有批金丝楠木要送进皇陵,需得有人护送,你去如何?” 她语气轻快,眼底却藏着几分审慎,此事明面上虽由林家操办,但这般贵重的木料,朝廷自会派人押送。赵焕琅旗下并非无人可用,只是她们身为皇族,若由亲姐出面护送,既显孝心,又能将这份功劳揽在自家名下,后续的布局也能更顺理成章。
陆云州眨着眼睛,一脸茫然地插了句:“楠木林不是在蜀地吗?怎的要去江州?”
“为着不让陆家惹上麻烦,明面上这批木材都算林家的,他们会从江州水路启运。”杜之妗唇角微扬,耐心解释道,“所以曜华是去江州护送,陆姑娘可别在外头说漏了嘴。”
杜之妧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方才片刻功夫,妹妹竟已与陆家谈妥了这桩大事。她将手里的银箸往碟子里一放,语气里添了几分果决:“既是供姥爷陵寝用的,这差事我自然要接!”她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显然对这个差事很是期待。
舱外忽然传来一阵水鸟的鸣叫,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云扬注视着汤碗中漂浮的枸杞,若有所思。这场看似简单的护送,恐怕远没有表面这么简单,这杜之妗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不简单。
赵权驾崩的哀音犹在宫墙回荡,赵酒鸯的眉峰便始终凝着一层化不开的霜。她整日守在佛堂,青灯古佛映着日渐消瘦的身影,连杜渊递过去的参汤都难得动一口。杜渊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终是决意带她出去走走,江山万里,总有能冲淡愁绪的风日。
她原是想就此辞官,陪着赵酒鸯在山水间静养,偏赵河明不准。那位新帝拉着她的手,眼圈泛红:“妹夫这一走,朕身边可就少了个能说贴心话的人了。” 最终只给了她无限期长假,再三嘱咐:“带安宁散透了心就回来,这朝堂离不得你。”
临行前,杜渊屏退左右,独独召了杜之妗到书房。窗台上的腊梅开得正盛,冷香漫过案上的奏折,她指尖敲了敲砚台,开门见山:“听闻曜华亲自求了圣上,要去江州护送楠木,这主意,是你替她拿的?”
杜之妗唇角微扬,抬手为父亲斟了杯热茶:“曜华才进宫半日,爹爹的消息倒是灵通。”茶烟袅袅中,她看见父亲眼中了然的神色。她从不瞒着父母自己的野心,杜渊素来教她们 “女子不该困于闺阁”,这份纵容与鼓励,原就是她最大的底气。
杜渊接过茶盏,指腹摩挲着温热的瓷壁:“你想借曜华试探女子掌权,这步棋走得妙。”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底的神色,“只是朝中风波诡谲,你万事要小心。”
窗外一阵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拍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要带你们娘亲出门散散心,既然曜华要去护送楠木,那我们便等她一同前往江州,你若有急事也还能找到我。切记,万事不可着急,真的遇上事了,不要逞强,去圣上面前好好求求情,有你娘亲的情分在,他作为舅舅向来很疼你们。”杜渊虽不清楚杜之妗每一步谋划,但知晓自家女儿的志向,亦愿意助她一臂之力,只不过杜之妗兴许是怕连累与她,从未求助与她,她出门在即,总归要多嘱咐几句。
杜之妗走上前,替父亲续了些热茶,“爹放心,”她笑得笃定,“您带娘好好看山水便是,我会顾好自己,也会看好姐姐。”
书房外的风吹得更大了,将庭院里的梅枝压得微微弯下,却压不住枝头那点醒目的红,正如这深宅大院里,悄然滋长的雄心。
赵酒鸯这些日子总恹恹的,案上的青瓷瓶插着的白梅都快谢了,她也懒得换,原是提不起半分精神出门的。直到听闻圣上旨意下来,要让曜华亲自去江州护送楠木进京,她眼里才勉强有了点光,那是父皇陵寝要用的东西,再者,大女儿长这么大,还从未独自出过远门,她终究是放不下心。
“你也要同去?” 赵酒鸯见杜渊已经收拾好行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玉镯,忽然迟疑起来,“要不……你还是留下来陪陪凌华吧?她一个人在京里,我也不放心。”
杜渊放下手里的书,转身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她微凉的指尖:“我想陪着你。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她替赵酒鸯理了理鬓边的碎发,声音温得像炉上的粥,“况且咱们到了江州,也不会一直跟着曜华,总归是要让她们姐妹俩自己闯闯的。”
赵酒鸯仍蹙着眉,指尖绞着帕子。杜渊瞧着她这副模样,忽然笑了,屈指刮了下她的鼻尖:“咱们杜九大侠的女儿,难道会是躲在爹娘身后的小丫头?”
“你呀……”赵酒鸯被她说得没了脾气,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以前我总催你陪我出去走走,你总说朝堂事忙,如今我舍不得孩子们了,你倒反过来催我。” 话虽如此,眼底的愁绪却淡了些,她哪里是真不放心女儿,不过是刚失了父亲,心里头空落落的,格外怕与亲人分离罢了。
“你也知晓圣上的脾性,”杜渊替她斟了杯热茶,语气里带了点无奈,“我这回好不容易请着长假,若是错过了,再想陪你出门,可就难了。”便是她不说,赵酒鸯也明白,那位皇兄对杜渊的倚重,比当年父皇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是看在她刚丧父的份上,哪肯放这位“左膀右臂”离开京城。她那皇兄比她还离不开杜渊,这么多年了,还要同她抢人,若他知晓杜渊是个女子,恐怕都恨不得娶她进宫。
“父皇知晓你是女子,还执意让你做了丞相,”赵酒鸯捧着茶盏,眼圈又红了,“若他还在,万金她俩想做的那些事,定会容易些。你说,皇兄要是知道这俩丫头的野心,会不会被吓着?”
杜渊连忙拍了拍她的背,岔开话头:“你可别小看你皇兄。他在权谋上或许不如父皇手腕硬,但论容人之量,却是青出于蓝的。”
“你这般夸他,若是被他听见了,保管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赵酒鸯被她逗得弯了弯唇角,眼里终于有了笑意,“罢了,让凌华留在京城也无妨。左右有皇兄照看着,再者,那丫头的本事,你我还不清楚?天底下哪有能困住她的地方。”
“那是自然,”杜渊顺势夸了句,语气里满是骄傲,“也不瞧瞧她是谁生的 —— 咱们杜九大侠的女儿,自然是好样的!”
赵酒鸯被她哄得眉梢都舒展了,伸手戳了戳她的胸口:“等送曜华到了江州,咱们便撇开这些烦心事。到时候,你可得全听我杜九的!”
“我何时不听你的了?”杜渊握住她的手,眼底盛着化不开的温柔。
“到时候,你得换上女装,”赵酒鸯眼尾眉梢都染上了笑意,故意拖长了调子,“还得叫我一声‘好相公’。”
杜渊朗声笑起来,故意捏着嗓子应道:“是!奴家都听赵公子的!”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倒比炉子里的炭火更让人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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