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京城的雪来得猝不及防。
清晨推开窗时,檐角的铜铃已裹了层薄雪,风过时叮当声都透着清寒。杜之妧立在廊下,望着庭院里那株老梅被雪压弯的枝桠,素白的斗篷边缘沾了些雪沫子,像落了满身碎星。
今日是她启程赴江州的日子。
护送的队伍已在巷口等候,她此行只需护送最前头那批稍细的楠木,可木材运输本就不易,江州到皇陵的路虽不比进京迢遥,却也多是山道崎岖,水路湍急,这一去,少说也得小半年。差事不算难,却十足是桩苦役,赵河明原是极不赞成的,说护送之事交由禁军便可。可杜之妧求了许久,说 “姥爷陵寝所用,臣女自当亲送”,终究是犟过了那位心软的舅舅。
“这一路山道多,水路险,你性子急,可得耐着些。”杜渊替女儿紧了紧斗篷系带,指尖触到她冻得发红的耳尖,“我与你娘在后面慢慢跟,能赶上你自会寻你。”
赵酒鸯塞过去一个暖手炉:“里头掺了艾草,夜里冷了就抱着,到了驿站记得烫脚。”
杜之妧刚应了声“知道了”,眼角余光便瞥见廊下立着的妹妹。杜之妗手里攥着个包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见她望过来,眼圈先红了。
姐妹俩走到月洞门边,雪落在发间,转瞬便化了。
“遇上吃不惯的就换换嘴。”杜之妗把包裹塞进姐姐怀里,里头是姐姐爱吃的一些零嘴,“路上若遇着好看的石头,替我捡两块。”
杜之妧捏了捏她的脸颊,指腹沾着雪水,凉得她一颤:“你一个人在京里才要当心,夜里锁好门窗。想我了就给我寄信,我们走得慢,定能收到的。”
姐妹俩又说了些琐碎话,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因着要避嫌,陆云州没能来当面送别。她躲在发财酒楼三楼的雅间里,隔着仅开了一道缝的窗,望着街面上缓缓移动的队伍。杜之妧前一晚悄悄去了她屋里道别,也说了今日会从这里经过,是以她一早就候着了。
杜之妧骑在白马上,素白斗篷被朔风掀起一角,猎猎如振翅欲飞的鹤翼。雪粒子打在斗篷上簌簌作响,她微微缩肩,指尖攥紧了缰绳。队伍行至发财酒楼楼下时,那匹通人性的白马忽然放慢蹄子,鼻孔里喷出两道白汽。马上人侧过脸,乌发被风卷着贴在颊边,目光穿透漫天斜飞的雪幕,像两束精准的箭,直直落在三楼那扇糊着素纱的窗上。
“哗啦”一声,窗扇被推开一些。陆云州将身子探出去一些,寒风裹着雪沫子狠狠灌进领口,呛得她忍不住咳嗽,指节却死死扒着窗框。待缓过劲来,她用力挥起手臂,腕间那只银镯子在风雪里划出细碎的光弧,像串会跑的星子。
杜之妧在马上微微颔首,唇边凝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鬓边的白丝带被风卷得打了个旋。她没有扬手,只轻轻勒了勒缰绳,白马便踏着碎雪跟上队伍,素白的身影渐渐汇入街尽头的雪幕,像滴墨融进宣纸上的留白。直到那抹白被街角的朱红宫墙彻底吞没,陆云州还保持着挥手的姿势。
“砰”的一声合上窗,隔绝了外头的风雪,也隔绝了那点残存的暖意。陆云州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扒窗时沾的寒气。来京城这些日子,她总像块橡皮糖似的黏着杜之妧,看杂耍时挤在一块儿抢糖吃,逛庙会时手挽手踩遍青石板路,此刻人走了,连炭炉里的火苗都显得有气无力,偌大的雅间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姑娘,炭快烧透了。”侍女捧着暖炉上前,轻声提醒,“该回府了。”
陆云州恍惚着点头,转身时后腰撞到桌角,才猛地想起昨夜杜之妧偷偷溜进她房里说的话。那时窗外落着零星小雪,杜之妧攥着她的手,指尖带着室外的凉意:“到江州不过一月路程,林家的商队在码头等着了,你写了信,托他们带再方便不过。”
心头那片空落落的疼忽然被这念头焐化了些,冒出点毛茸茸的盼头。她转身时脚步轻快了些,连带着声音都亮了:“回去!姐姐该等着我吃饭了。”
杜之妧虽走了,却留了个伶俐小厮在公主府,说陆云州若有东西要转交给杜之妗,去寻他便是。以她们的情分,杜之妗自然不会拒收她的信与物件。这般安排原是妥帖,可陆云州对着信纸,终究还是得找姐姐代笔。
虽与杜之妗同处京城,陆云州却难得见她一面。这位郡主殿下终日忙于政务,一个月也未必能遇上一次。偶有“巧遇”,也不过是在公主府外的巷口匆匆一晤,说不上三两句体己话便要分别。
倒是那些回信,字字工整,笔笔从容,显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细细写就。只是内容愈发深奥,不是论《文选》精妙,便是谈《春秋》大义,有时还夹着几首晦涩的诗。陆云州捧着信笺,只觉得比幼时夫子布置的功课还要难懂三分,一面懊恼自己当年读书不用功,一面又暗自庆幸——好在还有姐姐这个“代笔先生”,否则连封像样的回信都写不出来。
窗外的雪还在下,檐下的冰棱结得越来越长,像一串串透明的玉坠。陆云州望着那些冰棱,忽然开始盼着开春——等雪化了,杜之妧是不是就离回来的日子不远了?
窗台上的积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终于在某个清晨凝成层薄冰时,林家的商队捎来了杜之妧的信。
陆云州正趴在案上描花样,听见侍女说“江州来的信”,手里的炭笔 “啪嗒” 掉在宣纸上,晕开个黑团也顾不上。她扑到门口,指尖几乎是抢过那封素笺,信封上沾着点潮湿的水汽,还带着江南水路特有的腥甜气。
信纸展开时簌簌作响,杜之妧的字迹比先前更遒劲些,墨色里混着点浅黄,许是江边的潮气洇的。信上说江州的码头比想象中热闹,林家的管事办事极为妥帖,待休整几日便可启程。末尾还画了个歪歪扭挠的雪人,旁边写着:“京城的雪景,可如我说的那般好?”
陆云州捏着信纸,忽然就红了眼眶。她翻出姐姐裁好的洒金笺,提笔便写,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响像春蚕啃桑叶:“京城的雪下了三场,前儿那场最大,把神武门的狮子都埋了半截。我去看了腊梅,你说的那株开得最盛,黄灿灿的像堆金子,就是没人替我折枝……”
她写得兴起,连炭火盆烧旺了烫着手都没察觉,从街头新出的糖画说到戏园子里新排的《长生殿》,从姐姐替她改的新裙子说到侍女养的那只白猫生了崽。末了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雪人,旁边添了行小字:“这么大的雪,却没人陪我打雪仗。”
信交给林家商队的管事时,陆云州特意往信封里塞了包炒得喷香的南瓜子,杜之妧说过,路上嚼这个解乏。管事笑着打保票:“姑娘放心,这趟船走得快,不出半月,定能送到姑娘手上。”待管事离开后,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出神——等这封信送到杜之妧手中时,她们之间的距离,就该更近些了罢。
影在窗纸上轻轻摇晃,将陆云扬执笔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狼毫悬在洒金笺上方许久,一滴浓墨顺着笔尖坠下,在素白的宣纸上洇开朵墨色的花,像极了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案头堆叠的信笺微微泛卷,最上头那封还带着淡淡的梅香。杜之妗的字迹总带着股清劲,笔画如寒松立雪,墨色里藏着若有似无的冷香。陆云扬猜,她案头定是常供着红梅,连砚台里的墨都染了三分雅韵。信里说的尽是些《南华经》的微言,或是《玉台新咏》的佳句,那些云州看了直皱眉头的典故,在她笔下却如流水般淌淌不绝。
陆云扬指尖划过“松风入弦”四字,忽然想起初见杜之妗时,对方眼底藏着的锋芒。她素来知晓这位郡主对云州的烂漫性子并无多少热络,起初总暗自提防,这般心思深沉的人,会不会为了生意,或是朝堂权柄,刻意笼络云州?可拆看了这么多信,竟寻不到半分投其所好的痕迹。
原以为,杜之妗既已知晓那些信均是自己代笔,再回信时便会敷衍,可送来的每一封信都如此认真。有回云州拿着信嘟囔“又是讲《史记》”,陆云扬接过一瞧,见杜之妗在“易水送别”旁批注:“壮士断腕易,知己难逢难。”字迹力透纸背,倒像是借着古人抒发自己的感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对方也并不是故意借此拒绝云州,分明是本性如此——对经史子集的痴迷是真,对风花雪月的淡漠也是真。
替云州代笔时,她渐渐忍不住添些私语。而杜之妗的回信里,竟会逐句应答,偶尔还附上半幅小楷,笔锋间带着棋逢对手的畅快。
烛芯“啪”地爆出个火星,陆云扬望着案头那盆含苞的墨兰,忽然生出个荒唐的念头:若杜之妗不是金枝玉叶的郡主,若她们不是隔着这层生意与算计,或许真能在某个雪夜围炉,煮着碧螺春论尽古今文章。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被窗外的寒风卷散了。她将狼毫按在墨渍旁,一笔一划写起回信,字迹端庄如旧。京城的风里,从来都掺着权力的铁锈味,她们之间隔着的又岂止是身份,更是无法言说的算计与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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