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杜之妧回京那日,春光正好得不像话。护城河边的柳丝绿得淌油,风一吹便簌簌落着新絮,沾在朱红的城墙上,像落了层轻薄的雪。
城门下早围了不少人,杜之妗与赵焕琅并肩立在石阶上,前者玄色裙裾被风掀起,后者宝蓝色锦袍上绣着的银线在日头下闪着光。
“来了!” 赵焕琅往前凑了半步,手按在腰间的玉佩上。
队伍最前头,杜之妧骑在匹枣红马上,素白劲装衬得她身姿挺拔,脸上虽添了些风霜,眼底的光却比出发时更亮。她望见城门口的身影,不等马停稳便翻身跃下,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几步就冲过去将两人一同抱住。
“可想死我了!” 她把脸埋在杜之妗肩头,声音带着点旅途的沙哑,发间还沾着点一路风尘带来的草屑。自襁褓里便从未分离这般久,此刻相拥的力道,几乎要将对方揉进骨血里。
赵焕琅拍着她的背,指尖触到她瘦了不少的肩胛,眼圈先红了:“这一路定吃了不少苦,你瞧这脸,晒得跟熟透的杏子似的。” 她比姐妹俩只小一岁,自小在一块儿爬树掏鸟窝,情谊原就不同寻常,更知晓这趟差事在她谋划里的分量。
杜之妧直起身,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鼻尖还泛着红:“苦是苦了点,却也值得。”
城门内忽然传来马蹄声,是宫里的内侍来催。赵河明还在御书房等着论功行赏,谁也不敢耽搁。杜之妗松开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快去罢,等你领了赏,咱们回府烫壶好酒,把这一路的事细细说给我们听。”
赵焕琅也退开半步:“我去得意楼点了菜,晚些叫人送去府里,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杜之妧重又翻身上马,回望时眼里闪着光,像盛着揉碎的春光。马鞭一扬,枣红马踏着新絮往前去,蹄声轻快得像踩着鼓点。春风卷着她的笑声飘回来,混着柳丝的清香,倒比这满城姹紫嫣红更让人心里敞亮。
行至发财楼楼下,她下意识地抬眼望去。三楼临窗的位置,一抹水红身影正倚着栏杆,可不就是陆云州?四目相对的刹那,杜之妧忍不住勾起唇角,抬手轻轻挥了挥。她就知道,这小丫头定会在这里等着 —— 分别这许久,除了妹妹,最叫她牵念的便是这人。只是宫里头还等着领赏,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暂且按下。
陆云州一早就守在这包厢里了。窗台上摆着的碧螺春换了三泡,茶味都淡了,她却没心思喝。远远望见那队人马过来,一眼就认出了骑在枣红马上的杜之妧 —— 黑了些,也瘦了些,可那挺直的脊背、发亮的眼睛,比从前更添了几分英气。她早猜到杜之妧会抬头看过来,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却没料到对方会当着满街行人朝她挥手。
那抹笑容撞进眼里,陆云州忽然就红了眼眶,鼻尖阵阵发酸。明明是该欢喜的时刻,怎么就想掉眼泪呢?许是分别太久,积攒了太多话没处说,此刻都堵在了嗓子眼。她慌忙举起手,用力挥了挥,腕间的银镯子叮当作响,像是在替她喊着 “欢迎回来”。
枣红马没做停留,很快便载着那抹玄色身影远去了。陆云州还倚在栏杆上,望着街角扬起的烟尘,指尖无意识地绞着帕子。直到侍女来添茶,才发现她脸上还挂着笑,眼眶却红得像春日里刚绽的海棠。
“姑娘,郡主既已平安回来,咱们该回去了。”侍女轻声道。
陆云州点点头,转身时脚步都轻快了些。她知道,等杜之妧从宫里出来,总有说不完的话要讲。这满园春色,总算等来了该等的人。
杜之妧领了赏回府时,暮色已漫过朱漆大门。跨进内院便见杜之妗与赵焕琅坐在廊下的石桌旁,桌上温着的酒壶正冒热气,旁边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
“可算回来了。” 赵焕琅起身替她解下披风,指尖触到衣料上的风尘气,“原想去我府上摆宴接风,凌华说太招摇,倒不如在你这里自在。”
杜之妧在石凳上坐下,接过妹妹递来的温酒,暖意顺着指尖漫到心口:“咱们之间哪用这些虚礼。” 她呷了口茶,目光转向赵焕琅,眼里闪着促狭的光,“说起来,先前听闻舅舅要给你选婿,你怎么躲过去的?我可好奇了许久。”这事并不好在信中问。
赵焕琅往她碗里夹了块水晶肴肉,自己也端起酒杯抿了口:“还能如何,亏得凌华出的主意。”她放下酒杯,指尖在石桌上轻轻划着,“我去父皇跟前哭了半宿,说思念祖父,要守孝三年才肯考虑婚事,又说想寻个像姑父那样文武双全的,父皇被我缠得没法子,笑我人小鬼大,倒也松了口。” 说到这里,她抬眼看向姐妹俩,语气沉了些,“可我们都清楚,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得抓紧时间了。”
杜之妗点头附和,拿起酒壶给她续上酒:“北城门缺个门侯,我打算让吏部的人递个话。” 门侯原该由兵部掌管,可执金吾本就独立行事,让吏部提名虽有些越界,却也不算出格。她这趟差事借着孝心的名义,既办了公事,又挣了功劳,正好顺水推舟。
“只是这公职,恐怕不是说求就能成的。” 杜之妧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若能担任门侯,既能施展身手,又能暗中布控,她自然求之不得,可女子任公职,终究是先例难开。
“早晚都得迈出这一步。” 赵焕琅放下酒杯,语气笃定,“在你回来前,凌华已编了些童谣,叫人在京城里传开了。如今就连巷口玩耍的孩童都知道,你杜之妧极有孝心,武艺高强,虽是女子却比许多男儿都强。”
杜之妧脸上泛起薄红,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羞赧。杜之妗接着道:“宫里也打点好了,有几位娘娘在圣上耳边提过你,说你这趟差事办得漂亮。其实此次领队的是你,功劳本该最大,可舅舅只能赏些钱财,他心里也不甚满意。”
杜之妧想起舅舅对娘亲的疼爱,忍不住笑出声:“若这趟是娘领队回来,舅舅怕是不论如何都要给她封个爵位才肯罢休。”
晚风拂过庭院,吹得廊下的灯笼轻轻摇晃,将三人的影子在地上投得忽明忽暗。石桌上的酒还在冒着热气,杯盏相碰的轻响里,藏着的是三个女子在这深宅朝堂中,想要闯出一条路来的决心。
酒坛见了底,赵焕琅踩着月光告辞时,廊下的灯笼已燃得昏黄。杜之妧在屋子里洗漱了一番后,换了身衣裳,往陆府去了。
月色如练,静静流淌在陆府后院的青石板路上。杜之妧踏着斑驳的树影,熟门熟路地绕过后院的假山鱼池和护院。夜风拂过,带来阵阵晚桂的甜香,她抬头望去,只见陆云州正倚在雕花窗边,单手托腮望着天边的月亮出神。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连睫毛都染上了星辉。
“什么样的稀罕月亮,让我们陆姑娘看得这般痴迷?”杜之妧突然从海棠树后探出身,惊得陆云州手中的团扇“啪嗒”落在窗台上。
“妧妧!”陆云州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眼中立刻漾开惊喜的光彩,“你怎么来了?”她往后退了半步,裙摆扫过凳脚,倒腾出块空地来。
杜之妧单手撑着窗台,轻巧地翻进屋里,琉璃灯放在桌上,光晕将两人圈在中间:“你不想我?” 她挑眉笑,指尖刮了下对方发烫的耳垂,“白日里人多眼杂不好说话,夜里来解你的相思之苦。”她话音带笑,眼角眉梢都染着旅途的风霜。
话音未落,陆云州已扑过来抱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勒断:“可想死我了!” 她把脸埋在对方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点鼻音,“你不在的日子,京城里的花都开得没趣了。”
杜之妧搂着她的腰,只觉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跳得又急又重。几月来积压的思念此刻翻涌上来,比晚膳时的烈酒还要灼人,她忍不住收紧手臂,将人往怀里按了按:“我也想你,一散了席就往这儿跑。”
“我原还想着明日去寻你,”云州松开手时,眼圈还红着,拉她在绣墩上坐下,指尖划过她消瘦的肩胛,借着月光细看,“你瘦了这许多,路上的饭菜不合胃口?”
“信里不是说过?” 杜之妧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水路上晃得厉害,我没什么胃口。下了船又要赶路,有时在驿站对付两口,有时干脆啃干粮。” 她仔细打量着对方,忽然笑了,“你倒没什么变化,脸蛋还是圆嘟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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