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暮色四合,书房内的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不定。杜之妗半倚在黄花梨圈椅中,案头摊开的官员名册上朱砂批注犹带湿意。窗外一株老枫被秋风吹得簌簌作响,火红的枫叶拍打着窗棂,如同声声轻叩。新帝登基,正值官员调动之际,赵焕琅和杜之妗想将自己的人往上提,她正为此发愁。
“吱呀——”杜之妧推门而入,手中那封信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她看着妹妹眉间未散的郁色,轻叹一声,将信笺置于鎏金镇纸旁。青瓷笔洗中晃动的清水,映出她红肿未消的眼眶。
“总闷着也不是法子。”杜之妧将信轻轻搁在鎏金镇纸旁,“出去散散心罢。”
杜之妗的目光落在信上,忽然直起身子。她修长的指尖划过信封上清隽的字迹,蓦地想起什么,拉开抽屉取出一卷账册——先帝丧仪采买的清单上,金丝楠木的数目赫然标红。
“金丝楠木尚缺三百根……”她喃喃自语,朱笔在户部侍郎的名字上画了个圈。窗外梅枝“咔嚓”断裂,惊起几只寒鸦。那个暗中栽培的木材商人,此刻倒成了绝妙的棋子。
杜之妧看着妹妹眼中重新燃起的光彩,不由蹙眉:“你又同琳琅凑在一块儿,你们俩就不能歇歇吗?大悲之时还劳神,最是伤身。”
“曜华。”杜之妗指尖轻轻敲击案几,那节奏竟与当年赵权教她下棋时的落子声一般无二,“若是闲着,我恐怕难从悲伤中出来。”
杜之妧知晓自己妹妹瞧着斯文,实际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又凑上了赵焕琅那个家伙,两人臭味相投,很喜欢凑一块儿讨论官场上的事。她倒不是觉得身为女子不该如此插手朝堂之事,只是她的性子不喜那些,便觉得辛苦,担忧妹妹这般思虑会累倒。
“罢了。”她轻叹一声,转身离去时裙角扫过门槛,带落几片粘在门框上的枫叶。
杜之妗搁笔时,砚中墨汁尚有余温。信笺上字迹工整,前半段写满哀思,后半段却笔锋一转,提及那三百根金丝楠木的缺口——她记得很清楚,陆家在蜀地有片百年楠木林。
才写完,杜之妗便迫不及待将信交给姐姐。杜之妧扶着门框,十分惊讶:“你是叫我这时候送去?”
杜之妗点了点头:“有何不可呢?夜里最是滋生愁绪,你去找人谈谈话不是很好吗?”她看得出姐姐对陆云州有些好感,也乐得撮合她们,毕竟自己并不喜欢陆云州,若想长久合作,只凭当前这般自是不行,若姐姐同陆云州两人能喜结连理,那许多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杜之妧接过信,妹妹已经走远,她捏着信总觉着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来。
秋风掠过屋檐,杜之妧换了黑衣,在夜色中划出一道暗影。她指尖轻叩雕花窗棂。“呜——”窗内人儿刚发出半个音节,就被带着夜露凉意的手掌捂住。
“嘘 ——” 杜之妧指尖抵在唇边比出噤声的手势,怕惊醒睡在外间的侍女,她从怀中摸出折得整齐的信笺,在掌心轻轻拍了拍除去潮气,声音压得像檐角漏下的风:“给你送信来了。”
陆云州忙侧身让出半片窗台,杜之妧单手撑着窗框借力,轻盈地跃进屋中,落地时裙摆扫过脚边的青瓷瓶,带起一阵细微的风。她直起身拍了拍衣袖,打趣道:“你倒胆大,听见窗响就敢亲自来开,不怕是夜半闯进来的贼?”
“这院子就我们姐妹住着,家中特意请了护院守着,原以为固若金汤,哪成想还是拦不住你这只‘小泥鳅’。” 陆云州笑着摇头,她自小在深宅里被护得妥帖,听见窗外动静时竟半分没往坏处想,只当是夜风刮动了花枝,满心好奇地来开窗瞧瞧。
陆云州接过信笺时指尖微颤,并未急着拆开那层素白封套,反倒先抬眼将杜之妧上下细细打量了遍,眉尖轻蹙着问:“没被护院撞见?身上没磕着碰着吧?”
“若真被发现了,此刻你院里早该灯火通明乱成一团了。” 杜之妧说着便转身环视闺房,雕花拔步床悬着水绿色纱帐,妆台上嵌螺钿的镜匣泛着柔光。她脚尖一点便轻盈地跃上八仙桌,随手拿起桌角摆着的彩陶娃娃,指尖摩挲着娃娃脸颊上不甚规整的红晕。
陆云州见那孩子气的玩物被她攥在手里,脸颊腾地泛起薄红,连忙上前伸手去夺:“哪有客人这般登桌踩椅的?还乱翻主人家的东西!”
可惜终究慢了半步。杜之妧举着娃娃细看,见陶泥边缘还带着未磨平的指纹,眼睛一亮:“这是你亲手捏的?” 陆云州把脸别向一旁,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耳尖却悄悄红了。杜之妧顿时来了兴致,晃着手里的娃娃追问:“你竟还有这手艺!明日可得教教我,就这么说定了?”
“好啊!” 陆云州立刻转过身应下,眼底的雀跃藏都藏不住。她正愁不知如何开解杜之妧的哀思,若能借此机会让她散心,那是再好不过。窗外的秋虫忽地鸣叫起来,为这约定添了几分生气。
杜之妧晃着悬空的双腿,月光顺着她发梢流淌而下,指尖轻点陆云州攥紧的信笺:“不拆开瞧瞧?写了回信我好一并带回去。”
陆云州捏着信笺的手指蜷了蜷,烛火在她睫毛投下细碎阴影,迟疑半晌才咬着唇坦白:“我跟你说真话,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凌华郡主。其实……其实我文笔粗笨,先前那些信都是托姐姐代笔的,这回信得等明日请她帮忙才行。”
杜之妧坐在桌上愣了愣,窗外竹枝恰好被夜风吹得轻响,她忽然笑出声来,心头莫名松快了些:“放心,我嘴严着呢。”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陶娃娃的釉面,“可你就不怕她哪天发现,先前攒的好感全白费了?”
陆云州望着烛芯轻叹:“姐姐也这般劝我,可我与她喜好差太远,能靠这些书信维系情谊,已是……”余音散在骤然爆开的灯花里。
“倒也是。” 杜之妧跳下桌子拍她肩膀,“她整日忙着应酬,哪有我这闲功夫来找你玩。”
两人又絮絮聊了些家常,檐外梆子敲过二更。杜之妧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夜风卷着桂花香涌进来:“我得走了,你记着,以后听见三慢两快的叩窗声再开。” 话音未落,人已像只轻捷的燕子翻出窗外。陆云州扑到窗前时,唯见月光在青砖上淌出蜿蜒的河,远处竹枝轻颤的余韵里,隐约传来玉佩相击的琳琅声。
杜之妧走后,陆云州将信细细拆开,指尖抚过字里行间,仿佛能触到那人的愁绪。信中提及金丝楠木的缺口,字字焦灼,她不由心疼,却又暗自欣喜——陆家恰有一片楠木林,若能解她之困,岂非天意?
天刚蒙蒙亮,窗纸便被晨露浸得发潮,陆云州攥着那封连夜焐热的信笺,裙裾带起的风掀动了廊下悬着的竹帘。她兴冲冲地撞开陆云扬的房门时,正撞见姐姐临窗研墨,晨光漫过砚台里的墨锭,在她睫羽上投下细碎的影。
“姐姐你瞧……” 话音未落,便被陆云扬抬眼时的目光冻在原地。那双往日里总含着暖意的眸子此刻像深秋的寒潭,静得能照见檐角的残星,冷意顺着笔杆漫上来:“你可知这里头的水有多深,就急着往里跳?” 她指尖在信笺上轻叩,宣纸被按出浅淡的凹痕。
砚台里的墨汁晃了晃,映出陆云州涨红的脸颊。她攥着信笺的手指蜷了蜷,指腹蹭过 “楠木缺口” 四字:“可那些楠木本就是要卖的……” 声音里带着晨起的微哑,尾音却固执地扬着,“她才失了姥爷,如今又要为这事着急。”
“定是急着算计你这傻性子!” 陆云扬将笔重重顿在笔山上,墨滴溅在素笺上洇成小团。“朝廷采买本该户部操心,轮得到她一个郡主来盘算?” 她指尖点着信纸上的落款,“你当这是寻常买卖?背后牵扯的关节能绕京城三圈,你想把陆家拖进浑水里吗?”
晨光忽然被云层遮了半分,屋内暗了暗。陆云州望着姐姐紧绷的下颌线,鼻尖猛地一酸:“可她那般忧愁……” 声音轻轻的,“我只想着能替她分些担子,哪管什么关节不关节的。”
争执声撞在雕花屏风上又弹回来,最终被陆云扬重新铺开的宣纸压下去。她提笔回信字字圆融,只说会替她留心楠木一事,又附了几句宽慰之语,抬眼见妹妹泛红的眼眶,笔锋一转,提起前些日子杜之妧所赠的《西湖寻梦》——“书中风物甚妙,西湖甚远,不知何时能共游京中东湖?”
放下笔时,玉镯从肘弯滑回腕间,撞在砚台边叮的一声脆响。陆云州凑过去瞧,见姐姐也有松口的意思,又替自己约下相会,心中的不快早就散去:“我就知晓,姐姐对我是最好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