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你的名字是伊万德。
你知道这三个字没有什么意义,通用的印刷字体被激光雕刻在金属铭牌上,铭牌与黑色的皮制项圈连在一起,项圈套紧了你的脖子,就像栓住了一条狗。
和其他许多人一样,你有了一个名字、一个称呼、一个代号。这意味着当你死的时候,其他活着的人能够更方便地为你哀悼,或是诅咒你。
——代价是死掉了五十个孩子。
那些与你朝夕相处的孩子们,此刻全都躺在你的脚边,黯淡的绿眼睛无神地看着你,像破烂的布娃娃,被主人随意地遗弃。肮脏的血渍弄脏了他们的身体,也让他们银白色的头发不再耀眼,反而变成了灰蒙蒙的铅白色,好像褪色了一样。
你剧烈地喘着气,感觉浑身上下好似被撕裂了一般疼痛无比,你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却不敢松开手心里的那把匕首——不是因为害怕或者别的什么情绪,只是单纯的肌肉痉挛——毕竟你刚刚杀掉了好几,哦不,可能有十几个同伴。
杀戮的记忆并不是很清晰,有那么一会儿你觉得自己已经倒在地上了,心脏或者大脑或者脖颈都被匕首穿透,然后被践踏,被踩成烂泥,连一句惨叫都发不出来,很快就死了。可是回过神来,你还站着,只是手臂骨折了,肚子上多了两个窟窿眼,伤痕更是不计其数,手心里滑腻的鲜血让你差一点握不住匕首的把柄,但是最重要的是,你还站在这里,你还活着。
耳畔是震耳欲聋的警铃声,从小被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令你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你环视四周,发现偌大的室内还站着许多同你一样的人,他们也停止了动作,甚至有的人的手指插在另一个人的眼眶里。
你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一副如同地狱般的景象,你连地狱和天堂的概念都没有,你只是觉得饥饿、觉得疲惫、觉得疼。当然,你以后会明白的。
那个自称「父亲」的男人拍着你骨折的那侧肩膀,夸赞你杀人的动作很漂亮,然后随手将一个刻有姓名的铭牌戴到了你的脖子上。虽然名字是随机的,但是这一刻你昂着脑袋,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和自豪,像一条有了主人的狗,你从未如此踏实、安心过。
训练外的时间,你开始学习,开始学会阅读和拼写单词,填鸭式的教育让你像一台拧紧了发条的机器,没有一秒停歇的机会。你了解物质是由什么构成的,你了解自然界中存在的多种元素,你了解星际的历史、存亡和毁灭,你了解同类的弱点,并且明白该如何最有效率地致他们于死地......
与你一同生活的人每天都在减少。这是自然的淘汰法则,没有用处的东西就没有存在的意义——「父亲」总是这样说道。而你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这句话,从始至终,哪怕要被抛弃的是自己,也绝不迟疑。
七岁的时候,你被检查出一个巨大的缺陷——你似乎天生就不具有某种腺体,这意味着你将不具备任何精神力,到了战场上你只能成为最低级的步兵,是长官们加官进爵的垫脚石。
“可惜了。养你到这么大。”「父亲」冰冷的眼神让你明白了自己的结局,你懊恼自己不成器的身体,求生的本能让你想要下跪、哭泣和求饶,内心却明白这样做只会更快地葬送掉自己的性命。
废物本就令人心生厌恶,贪生怕死的废物更是卑劣可耻。可是你发现自己在颤抖,身体不听使唤。
“伊万德,你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高高在上的声音念出你的名字,周围的孩子们慢慢向你走近,围成一个圈,把你困在他们的中间。你看向他们,从他们眼中你看不见任何情绪,你想你此刻的表情一定也如同他们一样,但是你的内心怯懦不已。
你知道自己不想死。
“安心吧,我们会为你祈祷。祝愿你的第二次生命将拥有一个健全的身体。”
「父亲」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显得格外悲悯,他会为每一个有名字的孩子举行葬礼——即使他才是那些孩子们丧命的元凶。
你当然也参加过不计其数的葬礼,这几乎是每一天的必修课。你当时只觉得无聊,可是轮到自己时,你才发现这到底有多么的毛骨悚然。
“现在,自戕吧。”
随着一声令下,你机械地举起自己的手,不知何时,你的手中多了一把小刀,可能是其他的孩子塞给你的,但是,这都不重要了。
你就要死了。
你很明白这一点。
没有价值的人无法存活下去。
你闭上了眼睛。
就在锋利的刀刃即将落下的时候,一道淡漠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前的宁静。
“没有信息素的话,很适合暗杀。”
是那个独自站在圈外的孩子。他是这里的佼佼者,深受「父亲」的重视,他一开口,所有人都看向他,「父亲」听了他的话思考起来,你趁机把匕首放下来,也望向了那个优秀者。
他好像生来就与你们不一样。
你曾经偷偷地观察过,他的眼睛看起来似乎要更加深邃一些,就连脸庞......也更像「父亲」的模样。
会是他吗?
你忍不住想,最后一个站在这里的孩子,会是他吗?
“赞德,你说得很对。”「父亲」突然笑了起来,拊掌道:“不愧是我最看重的孩子,你这个年纪已经拥有足够的智慧了。”
面对他的称赞,名叫「赞德」的孩子却没有任何反应,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仿佛结着一层冰,散发着幽幽的寒气,让人不敢直视,凡是他的目光扫视之处,所有孩子都惶恐地低下了头。
真是......天生的领导者。
你握紧了自己控制不住发着抖的手,内心当中对他产生了自然而然的憧憬之情,要是自己也能够成为他这样的人的话......要是自己不是这么无用的话......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看向了你。
你们的目光甫一对视,你的身体就立刻僵住了,你紧张地看着他,以为他会对你说什么,你甚至有些期待他的开口,然而他又很快转向了别处,就好像刚才只是正好与你四目相对一样。你有了一种奇异的感受,仿佛松了口气,又仿佛有些怅然若失。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于是,就因为赞德的一句话,你从死神手中取回了自己的性命,侥幸存活了下来,并且接受了更多更为残酷的试炼。有时候你也会想,或许还是早点死掉比较好,这样的生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在这样的想法中,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日夜,你成功送走了你和赞德以外其他所有的孩子。「父亲」高兴地为你们举办了盛大的「诞生」仪式,红色的彩带在空中飘舞着,让你想起来不久前某个被你割破了颈部动脉的孩子,那时喷涌而出的鲜红血液也如同这些纸屑一样纷纷落下,将你的整张脸都染成了红色,你好像再一次闻见了浓郁的血腥味,明明已经习惯,可是你还是忍不住感到反胃。
在「诞生」后,你被赐予了维塔莱的姓氏,也终于知道了你们「父亲」的姓名——乌蒂亚·维塔莱。
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带着你们去拜访他的雄主,也就是在那一天,你亲眼见到了名为「乌蒂亚·维塔莱」的爱情疯子。
28
你穿过弯弯折折的白色回廊,一路上所见到的奇花异草让你意识到世界原来是如此之大的存在。
这里是维塔莱家族的宅邸,是你即将要生活的地方,而你现在正跟随着你的父亲去拜访他的雄主——古尔温阁下。
你对雄虫并不了解,因为雄子太过稀少,总是被保护得很好,连文字记载都少得可怜,许多雌虫可能一生都无法与雄虫见面,但是像你父亲这样的雌虫会有雄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他一生都在为联盟战斗,联盟理所应当要给他一个雄主。
虽然有听说过古尔温阁下是父亲热烈地求娶过来的,那么他们的关系应该很好吧?雄虫......会比父亲长得更加好看吗?
你不由得有些好奇,甚至想要与身边的赞德讨论一下,但是一看到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你就打消了这种想法。
虽然赞德名义上已经变成了你的兄长,但是你们在平时甚至没有主动交谈过一句话。
你知道赞德才是父亲真正想要的继承人,而你不过是因为他的那句【适合暗杀】才存活到现在的。
你很快就见到了传说中的雄子。古尔温阁下看起来有一种忧郁的气质,他将长长的黑发拢至脑后,在中段用蓝色的发带系住,露出一张白皙而圆润的鹅蛋脸。他有一双梦幻般的紫眸,或许是眼睛的缘故,他脸上的神情好像也被笼罩在梦境中,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仿佛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盛大的阳光为他披上了一层金纱,鲜妍的花朵也羞怯地躲在他的身后,单论五官他或许并没有父亲那般出色,可是你却还是被他的忧郁和神秘吸引了,忍不住想要与他搭话,问一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然而,当他看见你和赞德时,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如同看见了怪物般,他惊悚地瞪起了眼睛,紫色的瞳孔剧烈地收缩,口中也发出了与他外貌判若两人的诡异叫声,他用手指抠住自己的脸,仿佛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亲眼所见,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作势要逃走,但却被父亲一把抓住。
你看见父亲的脸上露出温柔似水的笑意,仿佛看不见雄主脸上的惊恐之色般,他指向你们,轻声道:“看啊,古尔温,他们是我们的孩子啊。”
“不、不是......”古尔温立刻摇头,他一边扭动身体想要挣脱桎梏,一边几乎尖叫般喊道:“放开我!他们不是!不是!是怪物!啊!怪物!怪物!走开!走开!!”
他神经质地挥舞着自己的双手,似乎又将父亲当作了他口中的怪物,对他又打又骂,可父亲的脸上却始终挂着那种笑,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眼前这一幕怪异的景象让你不禁感到头皮发麻,你悄悄地看了一眼赞德,却发现他竟然一反常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专注。
你身上的寒意更甚。
“好了,古尔温,冷静下来。”父亲的声音不变,他但却用手指用力掐住古尔温的下巴,逼迫他看向你和赞德,“你仔细看看,我们的孩子长得是不是跟索伦有点相似?”
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
你下意识地思索,却见那个紫眼睛的雄虫竟然真的慢慢冷静下来,混浊的眼神中逐渐有了清明之色,他盯着你看了许久,久到让你在不知不觉中屏住了呼吸。
突然,一滴泪猝不及防地从他的眼眶中滚了出来,在脸颊上蜿蜒出一条晶莹的泪痕,他好像彻底恢复了理智,眼眸中也充斥着彻底的绝望,他用沙哑的声音疲惫地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乌蒂亚?”
29
父亲的脸上挂着愉悦的笑容,他的心情很好,你很清楚。
可是铺天盖地的阳光是那样的冷,简直让你无处可逃。
你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脚步漂浮,感觉自己无论如何都踩不到地面上。
“我用他的胚胎细胞和我的细胞一起制造出了这两个孩子。古尔温,见到索伦的后代你不高兴么?他们就是你的孩子啊。”
“......你疯了......你真是疯了......”古尔温阁下喃喃道,“他死了你都不放过他......科技生命是禁忌实验,身为大将军的你竟然触碰这种东西?你就不怕我举报你吗?!”
“举报我?”父亲不以为意地勾起唇,“你举报我,我不会死,但是这两个孩子会立刻被当作高危物品销毁掉,他们是索伦最后的血脉,你真的忍心吗?”
古尔温被问得哑口无言,他憔悴地闭上眼睛,一瞬间面如死灰。
父亲怜爱地亲吻着他的脸颊,语气轻柔而体贴,“别这样,古尔温。虽然他死了,但是我也能成为你的丈夫啊,我还让他的血脉存续下来了,你不是一直想要一个他的孩子么?我替你实现了愿望,你应该夸奖我才对。”
“夸奖我吧,就像你从前一直做的那样......”
他们嘴唇相贴,古尔温没有任何抵抗,只有从眼角溢出的眼泪昭示着他内心无法言说的悲伤。
你学习过基础的生理知识,意识到自己的出生似乎与众不同。而从二位父亲的对话中,你发现原来自己真的不受任何人的欢迎,甚至还会带去痛苦。
古尔温阁下不爱父亲,自然也不会爱你。
突然,你瞧见那个美丽的雄虫从袖中抽出匕首,用力地扎进父亲的肩膀里,这让你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跑上前阻止他,但却被他脸上扭曲的表情所震惊,只能僵硬地立在原地。
“......你去死吧,乌蒂亚。”
一下、一下、又一下......古尔温痴痴地笑了起来,可他脸上的表情又像在哭,吐出来的字句中带着强烈的憎恨之意: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他宛如一个上了发条的玩具,只会机械地上下抬动手臂,匕首在血肉中进出的声音细微而粘腻,像某种潮湿的软体动物在爬行,你听得毛骨悚然,仿佛那冰冷的刀刃正在划开你的肌肉。
然而父亲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他只是捧着古尔温的脸再次吻了上去,雄虫哀哀地叫了起来,凄惨得像是野兽的声音,有鲜红的血液从他们的唇角流下,混杂着从雄虫脸上淌下的泪水。你看见被吻住时古尔温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中的匕首差一点掉到地上,但是下一秒他就再次握紧了,指节用力到泛白的地步。他高高地扬起了刀。阳光下闪过一道刺眼的白光。
你心头一颤,本能地移开目光,却瞥见赞德脸上那兴致勃勃的表情。
赞德的心情很好。
平时他的情绪很少能看出来,而父亲总是一副轻松喜悦的模样,包括现在也是如此,他甚至哼起了一首轻柔的曲调,如果忽略他身上绑着的渗血的纱布,你恐怕真的要相信他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他分明在被他的雄主憎恨着,难道不是吗?
你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法理解他们。
父亲突然回过头来,炫耀式地展示着他肩膀上的伤口,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他问:“你们知道古尔温为什么只划伤了我的肩膀,而没有将匕首捅进我的心脏吗?”
只?
你古怪地想着,原来肩膀被刺了十几刀缝了几十针,就只是“划伤”的程度吗?
没有人回答,父亲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
“因为他不敢让我死,因为他不会真的让我死!他才不会杀死我呢!我知道的,他下不去手的!”
他的情绪诡异的高亢,脸上也露出了梦幻般着迷的笑容,接着,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你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笑。
你像看一个怪人一样看着他,同时也惴惴不安地想,或许自己才是怪人也说不定。
当笑声渐渐止住,你的父亲看向你们,目光悠远,所及之处又好像不是现在的你们。
风从三个人的中间呼啸而过,一直奔向遥远的地方,幽绿的瞳孔中沉淀着多少年的岁月,是阳光都不曾照射到的最隐秘之处。只见他面容平静,眼神专注,用笃定的声音缓缓说道:“他当然爱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