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你再一次见到古尔温阁下，是在你的15岁，在参军的前一个晚上。
联盟前线的战争十分频繁，父亲早早就告知了你和赞德——15岁是入伍的好时候，足够年轻，胸膛里好像烧了一把火，面对死亡没有畏惧，就算滚烫的鲜血溅到脸上也不会闭上双眼。
你对战场充满了好奇，浑身的血液也因此变得躁动不安。
夜晚睡不着觉，你索性去花园里散步。
维塔莱的宅邸很大，穿过花园便是雄虫阁下的居所，那里禁止靠近。
可你惊讶地发现，在不远处的湖边上，竟然坐着一道身影。
直觉告诉你现在就应该转身离开，但是你血脉中的天性在蠢蠢欲动，你从拂面的风中捕捉到了某种气味，这对年轻的你——一只雌虫而言是无法抵抗的吸引。
你走向他，并且刻意发出声音，告知他你的到来。
你当然想起来那一日他所展露出来的癫狂模样，也知道他并不喜欢自己......你猜测这位尊贵的阁下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动作，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斥骂和惩罚的准备。
你设想了几十种他可能会有的反应，却唯独想不到——
“坐吧。”
——他会邀请你坐下。
“您......”
这下，反倒是你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
古尔温看向你，那双紫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平静的月光。
他再次说道：“坐吧。”
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或者说，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阁下。
你不知道应该开口说些什么，只能低着头，局促地端坐着。
“乌蒂亚和我说，你们要上战场了？”
“是......”你的嗓子发紧，几乎发不出什么声音来。
于是你清了清喉咙，再一次回答道：“是的，阁下。”
“把头抬起来。让我看看你，孩子。”
古尔温的声音很温柔，像水一样渐渐漫过你的全身，你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感受到了一种温暖的感情，毫无疑问，面前这位尊重的雄虫正在向你释放他的善意。
借着清亮的月光，古尔温阁下看了你许久，那双美丽的紫色瞳孔中涌现出来许多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叹息、有悲伤，还有某种冰冷的东西潜伏在最底下，让你感到有些困惑。
最终，他感叹道：“你跟他不一样。”
“什么？”
“乌蒂亚，你不像他。”
风从深夜的花园里穿过树冠和草丛，簌簌的声响和你的心跳声逐渐重合在一起，你注视着古尔温阁下平静的面孔，突兀地问道：“您恨父亲吗？”
“是的。”
不需要任何思考，古尔温肯定地说道。
“那您为什么......？”
话没有说完，就听到一阵轻轻的笑声。
“我说过了，你不像他，也和另一个孩子不一样。”
你不明白，只能困扰地问道：“因为我是个残次品吗？没有父亲和赞德那么优秀？”
古尔温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再深入聊下去。
临走前，他给了你一把做工精巧的匕首，并祝福你能够从战场上凯旋而归。
这把匕首被你揣在怀里，它极其锋利，削铁如泥，是一把极好的武器，倘若用它来对付敌人，想必能够轻易地穿透对方的心脏吧。
可惜，它并没有痛饮敌人鲜血的机会。
因为你在三个月后就成为了一名逃兵。在混战中，你成功抢到了一架还没有彻底报废的飞行器，驾驶它慌不择路地逃离了战场。
就算事后回想起来，你也完全不记得自己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在求生本能的支配下无意识地操作着复杂的按钮。
就算其他的所有事情全部都忘记了，你也忘不了那种被死亡气息包裹、心脏快要跳出胸膛的感受。你敢肯定，如果那时候你的理智还存有一丝一毫的话，它肯定会告诉你一个字——
跑！
战争，是远比杀戮更疯狂的事情。你曾以为自己不害怕流血，不害怕尸体，毕竟你早已踏着血亲的躯体走到了现在。可是，当如雷的爆炸声响彻在你的脑海，当刺鼻的硝烟味弥漫在你的胸腔，当血肉横飞，粘稠的血液如同蒙蒙细雨铺天盖地地淋满你的全身，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或消失不见，或残破不堪，在你的眼前，他们被活生生地炸死、被碾碎、被啃噬......惨叫的声音被炮弹声掩盖了，更多的是冲锋的吼叫声，一个又一个，一批又一批，每天死掉的都比昨天更多，接着又有更多的雌虫被投入战场，而战争——永远不会结束！
在砍掉不知道多少个星兽的脑袋后，你扔下那把已经被使用得变得弯曲的刀，手里的枪也很烫，还剩下一发子弹。
你很想就此结束自己的性命，你已经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更对毫无希望的未来感到绝望，你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把枪，就在这时，你突然想到了古尔温阁下，想到了他给予你的短暂的温暖，心中就涌现出了许多不甘心。
好不容易从父亲的手里活下来，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
你应该去寻找属于你的生活，如果幸运的话，说不定还能够遇到一位美丽的雄主。
凭借着这样渺小的一个希望的念头，你拼尽全力逃离了被兽潮侵略的星系，飞行器受到严重损坏，最终迫降到了边缘星系中的一颗星球上。你在飞行器爆炸前打开舱门爬了出去，艰难地穿过茂密的丛林，最后以一种潦倒邋遢的姿态敲开了一个青年的家门。
当他打开门的那一瞬间，你仿佛看到了神明座下的天使。
31
在部队的时候，你听过一些同僚所编织的故事，主要是那种落魄的雌虫遇到一位好心的雄主，被收留后终成眷属的美妙情节，充斥着普通雌虫一生的幻想。
听完之后所有军雌都笑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雄主们单独居住在一颗星球上，非必要不会外出，权贵们尚且还要通过邀请才能与阁下进行会面，一个潦倒的雌虫怎么可能遇到雄主呢？更别提被雄主收留了。
这种荒谬的故事倘若被有心人听见，在场所有雌虫都会因为“对雄主不敬”而受到联盟法庭的制裁。
不过这里是战场，没有谁会认真追究这种东西，毕竟想要让士兵们振奋起来，除了烟酒，就只有和雄主有关的一切了。
尽管心中很清楚这是天方夜谭的事情，但是在某些时刻你还是会隐秘地向往这种不可能性。你唯一见过的雄虫就只有古尔温阁下，就连父亲都会为了雄主痴狂，更何况年轻的你呢？追求雄虫是刻在基因中的本能，没有一只雌虫能够违背天性。
你看向救了你的那个青年，他正坐在床边搅动着碗里褐色的药汁。明亮的阳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他看起来有点瘦弱，从体型来讲更像是一只亚雌，长相并不出众，但五官清俊，眉眼之间有一种格外温柔的韵味。
你伤得很重，全身上下多处骨折，能从从林中跑出来已是奇迹，现在躺在床上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
你的喉咙也被高温灼伤，说不出一句话，因为吸入了过多烟尘，你止不住地咳嗽，甚至还有了中毒的迹象。
青年请来的医生摇头说你没救了，伤得太重，很难好起来。就算能活下来，也会变成一个残废。
你听到青年轻轻回答道：“那也比死了要好。”
那声音虽然轻得像是一毛一样，但其中展现出的意志很是坚定。
你心想：是啊，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把医生送走之后，青年回到了你的床前，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他对你说道：“请你一定要活下来......”
“......因为你死在我家里的话，收拾起来会很麻烦。”
......原来是嫌麻烦吗？
你的心情有些复杂，可能强烈的求生**确实能够引发奇迹吧，在青年细心的照料下，半年后你就好起来了，能说能跑，四肢用起来都没有问题，没有变成残废，这真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
同时......就像在部队里听到的无聊故事所讲述的一样，你喜欢上了这个收留你、并且悉心照顾你的雌虫——拉斐尔·艾弗利。
他和你曾经见过的所有雌虫都不一样，和古尔温阁下也不一样。
他......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却也不鲁莽好斗，他的身上有着未被纠正过的天然感，仿佛与山野融为一体，又像一块未琢之玉，透过外面一层普通的石皮，能窥见其晶莹剔透的内在。
他独自开了一家小面包店，很辛苦，从天不亮的时候就要起床准备材料，一直经营到下午才结束，就算这样也挣不到几个钱，因为住在这里的雌虫都很穷，用木柴或是野果野菜交换面包的现象也很常见。
这里的一切都很原始，但是这里很和平，没有战火，没有争斗，因为村里的人太少了，大家几乎不会产生什么纠纷，每一天的日常几乎可以用枯燥来形容，可这种不间断的重复对身为逃兵的你而言是十分珍贵的。
身体康复之后，你依然经常在深夜惊醒。梦里总是被高温笼罩，熊熊的烈火中出现的是昔日战友布满了血污的脸庞，他们咒骂你、唾弃你、哀求你.....一道道或诅咒、或哭嚎的声音将你拽入深渊，你恳请他们放过你，与他们一齐哭泣，你哭着说你也不想这样，可你不愿意在那种地方白白失去生命。你在为自己可耻的行为辩解的时候，深刻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自私卑鄙的雌虫。
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只要能够活下去，做什么你都愿意。你早已无药可救。
将你从绝望的深渊中拉回来的正是拉斐尔。他环抱着你颤抖的躯体，温暖而坚硬的胸膛紧贴着你，胜过千言万语的安慰；他用柔软的嘴唇吻去那些惊恐的泪水，低哑的嗓音如同清晨的钟声，带给你无限安心。
你依偎在他的怀里，如同漂泊的旅人终于寻找到了理想的家乡。你们无声地接吻，犹如晨间的露珠滚落翠绿的叶梢，你的心随着草叶一同颤栗。
你答应拉斐尔，等你做好了心理准备，你就会向他坦白自己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包括你的罪孽、你的救赎。
而拉斐尔只是在你的额头上落下一吻，告诉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们总要一起承担。”
这样的日子痛苦但十分甜蜜，你所烦恼的也不过是一些恋爱中的小事，你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说出一切，所以你总想要慢慢来。
可是意外总是先一步到来，让你猝不及防。
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就连偏远星系都不能幸免。联盟征兵的人拿着红头文件来到了这座贫穷且封闭的山庄，在得知已经有不少的小星球灭亡之后，你从床底下找出了那把被你藏起来的匕首。它没有生锈，雪白的刀刃一如古尔温阁下送给你时那样锋利无边，仿佛早知道会有今日，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你再次拿起它的这一天。
为了征兵的事情，你与拉斐尔发生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争吵。你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看着坐在椅子上垂泪的拉斐尔，心疼地将他拥入怀中。
你很清楚，普通雌虫上了战场只有死亡的结局，你无法眼睁睁看着拉斐尔送死，只能不择手段地将他留下来。
“拉斐尔，等我回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拉斐尔哭得简直让你心碎，“你明明知道我无法拒绝你......”
他最终还是妥协了。这很好。
你在逃离战场的两年后，也就是正好十七岁的这一年，再一次回到了这个噩梦中的地方。与两年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你是为了保护心爱的伴侣，才拿起沉重的武器，砍向敌人的身躯。
你告诉自己——一定要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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