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
震耳欲聋的枪声。
抵在肩膀上的熟悉的后座力。
还有那股......刺鼻的火药的味道。
心脏连带着鼓膜一起激烈地跳动着，他能听到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
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变得僵硬和麻木，雷德加紧盯着那道飞起来的身影，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可是身体本能地动起来了。
他将带有子弹余温的枪支一下甩到身后，两条腿立刻奔跑起来，甚至分不出一丝心神去确认那只异兽的死活。
拉斐尔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他的耳畔——
——开枪！
他话语中的决绝令他心颤，让他感到痛苦和难以忍受。
——必须要找到他。
必须找到拉斐尔。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雷德加有些神经质地反复呢喃着这句话，好像只要重复100遍，就能让拉斐尔存活下来。
他摔了一跤，顺势滑向草丛里面，又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眼睛一刻不停地搜索着那道瘦弱的身影。
他不敢喊拉斐尔的名字。生怕听不到任何回音。
这只会让他彻底绝望。
拉斐尔不会死在这里的。他这样的人——他这样好的一个人，上天一定会从苦难中庇佑他的。
雷德加在心中祈祷，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存在的话，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因果循环的话，那他们这些人中最不应该承受死亡和痛苦的，就只有拉斐尔。
他一直很后悔对拉斐尔说出了那样的话。
他......太嫉妒了。又很羡慕。
他只是、他只是——
——只是太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拉斐尔的身边。
他想要配得上拉斐尔。
可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所以只能卑鄙地将一切都推到拉斐尔的身上，只能抹黑他，故意将他说得不堪，但真正无耻的人是他，拉斐尔一点错都没有。
......该死的也是他。
所以、所以——
终于，他看见了。他看见了躺在草丛里的拉斐尔。他一动不动，似乎失去了意识。
雷德加匆忙跑过去，一下子跪到他的身边，用颤抖的手指按住他脖子上的动脉，又屏息侧耳，倾听他的呼吸声。
指尖传来微弱的触感，一下、两下、三下......
——他还活着！
雷德加激动地捂住自己的脸庞，双手合十又紧握在一起，接着他开始为拉斐尔疗伤，把背包里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倒了出来，从中翻找出应急的医疗物资。
黑夜很快就降临了。随着太阳的消失，寒气笼罩了森林。
拉斐尔瑟瑟发抖地往身边温暖的地方拱了拱，额头一下子磕到了坚硬的石壁，尖锐的疼痛让他从混沌中清醒了一些，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视野里的景象还是很模糊，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按压住磕碰处。一道身影在他的身边坐下，问：“你醒了吗，拉斐尔？”
有好一会儿拉斐尔觉得他是赞德，或是斯菲弗拉。但是理智又告诉他不对，这里不是维塔莱的宅邸，他们不可能出现在这儿。
“你有些发热。”那道身影又说，还俯下身碰了碰他的额头。
面对面的距离让拉斐尔看清楚了他的脸。不是维塔莱兄弟中的任何一个，这让他莫名有些伤感，还有些庆幸。总之他也说不上来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很冷吗？”
温柔的询问声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拉斐尔迟钝地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回应他，于是他张开嘴，勉强出声道：“雷德加......你没事......太好了......”
说完这句话后，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了似的，拉斐尔突然感觉很疲惫，于是他又闭上了眼睛，只不过这次并没有睡意。
不适的疼痛感又出现了，而且还在身体的四处游走，搅得他不得安生。嘴唇很干燥，喉咙里更是如同火烧一般，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感受越发明显。
拉斐尔不禁叹了口气，如果可以的话，他更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喝水什么的都太麻烦了。
他无奈地睁开眼睛，正想询问雷德加是否有水喝时，却意外看到了他脸颊上那两道晶莹的泪痕。
雷德加跪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言不发。他的眼中含着两汪泪水，如同两条汩汩的溪流，不断有泪珠从他的下巴上滴落下来。
拉斐尔不由得愣住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其实就连雷德加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落单的时候他没有哭，满心里只有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怨恨；遇到异兽的时候他没有哭，只是努力隐藏自己的身形和脚步，悄悄地远离危险；开枪的时候他没有哭，哪怕子弹稍微偏离一点都有可能致拉斐尔于死地；找不到拉斐尔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后来他甚至十分冷静地给他做了基础的治疗和包扎。他不应该哭的，他分明就没有哭泣的理由。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在发现是拉斐尔在与异兽缠斗，他想也没想就跑了过去支援他呢？
为什么拉斐尔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在关心他呢？这个连士兵都算不上的亚雌究竟有多么天真、多么愚蠢，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吗？他不仅浑身是伤，手臂还断了一条，完完全全已经变成了拖油瓶一样的存在了，他竟然还说什么“雷德加你活着真是太好了”？
他难道忘记自己之前刻意挖苦他的那些话了吗？
他难道不怕他丢下他，让他孤独地死在这里吗？
他怎么能对自己这种人......说出这样的话？
眼泪是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滑出来的。
除了雷德加自己，再没有谁会真心为他的存活感到高兴了。很长时间以来，一直是这样的，他没有办法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因为护理学校不需要学费，他的父亲便不让他继续上学，转而送他去学习护理。直到快毕业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个学校不收学费的原因是，所有毕业生都要义务服兵役三年，不去的话就是逃兵，要接受律法的处罚。
他跪下来求父亲，哭喊着说他不想去。然而父亲只是冷漠地对他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只是一个亚雌，本来就没办法做出来什么成就，还不如去军队拼搏一番，就算真的牺牲了，也可以换来一枚英勇的勋章，挂在你的墓碑上。
只因为是亚雌，就因为是亚雌，无论受到怎样的冷眼和漠视，甚至欺凌，都是他活该，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他不解、他愤怒、他忍受、他哭泣、他麻木。
他明明已经不抱希望了，可当拉斐尔由衷地对他说出“太好了”的时候，他的心脏竟如同一颗吸水的海绵，无可抑制地膨胀了起来，那种酸涩的感觉填满了他的胸腔，让他忍不住发出呜咽的声音。
仿佛要将十几年间所受到的所有委屈全部都发泄出来似的，雷德加伏在拉斐尔的身上嚎啕大哭。
一切言语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唯有最原始的叫喊声，承载着一个生物最为复杂的情感。
拉斐尔起先还比较惊讶，后来，他似乎明白了雷德加哭泣的原因。于是他努力抬起尚能活动的右手，轻轻地放到他的脑袋上，抚摸着他的头发。
他终究还是一个孩子啊。亲手射杀了一只异兽之后，怎么会不感到害怕呢？
拉斐尔决定多鼓励他一下。
所以他清了清嗓子，开口说道：“是你救了我，雷德加。你很勇敢。谢谢你。”
雷德加抬起头，擦掉脸上的泪水，抽噎着说：“我的枪法其实很好。每次考试我都是班里的第一名。”
“嗯？”
“但是我几乎没有在实战中开过枪。”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随身的水壶，喂了拉斐尔几口水，继续说道:
“所以......谢谢你信任我。谢谢你活了下来。”
接着他用力握住拉斐尔的手，将他的手背贴到自己尚且湿润的脸颊上，无比真诚地说：“拉斐尔，我会保护你的。你不要怕。”
“......?”
拉斐尔有些迷惑地露出微笑。虽然不明白话题是怎么转变的，但是他的鼓励姑且还算是有了效果吧？
至少雷德加看起来振作起来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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