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清晨，御书房。
沐景阳看着手里的折子，不禁皱起了眉头。南星谨慎地守在对面，户外清晨鸟鸣不断，南星只觉得有些聒噪。
“混账！”沐景阳将折子一掌拍在案上，怒目圆睁。姜内官赶忙端来清茶，却被他不耐烦地赶走，“朕不喝！”
南星抬眸看了一眼，随后恭顺地垂下眼眸，说道：“父皇息怒，切莫伤及龙体。”
“这帮贪官，朕拨银一万两，让他们拿去修官道，层层剥削、私扣官银，到了最后一关竟不足千两！如今官路塌陷，造成道中百姓伤亡无数，这群老蛀虫一个都别想推卸责任！传朕旨意，与修缮官道一事有关的所有官员，无论大小，全部革职查办！财产尽数充公！”
“是。”姜内官接了旨意便匆匆离开了。
“咳咳、”南星许久没有喝过一口水，不由得嗓子发痒。正是这两声轻咳，让沐景阳总算从暴怒之余注意到了她。
“星儿，这次辛苦你走一趟了。要不是你，朕还被蒙在鼓里！”
南星恭顺地颔首。
“近来身体如何？”沐景阳语气淡然，随手将那折子扔到一边，“听太医说，咳得又厉害了。”
南星淡淡地答道：“回父皇，是上次风寒落下的病根，太医已为儿臣开了方子调理，请父皇放心。”
南星回完话便静静等着天子开口，却良久也不见动静，她悄悄抬眸望去，只见沐景阳面露悲伤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南星有些不明所以：“父皇？”
“哦，”沐景阳回过神来，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道，“朕累了，你先回去吧。”
“父皇，”南星犹豫片刻说道，“昨夜儿臣归来时，在城外看到许多百姓挤在墙根处歇息。这些百姓都是在城门关闭之后，没来得及进城的人，其中不乏老弱，儿臣以为实属可怜。”
“那你想如何？”沐景阳随口问道，“帝京是我朝核心之地，方圆十里的城县为了安全起见都要实行宵禁制度，难不成，为了几个露天宿地的百姓，就要大开城门，置城中万千百姓的安危于不顾？”
“回父皇，儿臣并无此意。”南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忽然脑海里闪出一个声音，随后泰然答道：“儿臣知道，父皇向来以德治国，以民为贵，正因如此，沐华国几十年来昌盛不息，百姓安然。儿臣自然是信服父皇的治国之道。只是，那些平民百姓手无寸铁，夜半三更若是遇到流寇侵袭，岂不是任人宰割？父皇常年身在朝堂，怕是不了解地方百姓之苦。”
沐景阳正襟危坐，听出她话中有话，便正色道：“仔细说来听听。”
于是，南星便把在路上遇到的流寇抢劫、百姓流离的惨状叙述了一番。沐景阳听后大惊：“果真如此？”
“句句属实。”
“为何地方官员从未上报？”
南星面色沉重，缓缓说道：“因为，这群流寇来自于北漠边境，甚至有着通关令牌，因此能顺利进入我朝疆土。起初他们只在北境地区四处横行，当地官员大多被他们买通了，不仅置之不顾，更有甚者丢官弃爵逃往别处，只留下一座无主之城。如今，北境辽州一带极其动荡不安，常有流寇出没，百姓人心惶惶。”
沐景阳狐疑道：“朕派你去江北巡视，距北境尚有一千余里，你是如何知道的？”
“回父皇，儿臣行至江北幽州，在其北部州境便遇到了一伙流寇，儿臣随行十余人，回来只剩四人，其余都拼死抵抗而亡。于是，儿臣经过多方打听，才打探到这些消息……”
沐景阳面色阴沉，声音中压着怒气：“此等大事，为何现在才说？”
南星低声回答道：“儿臣以为，父皇早就知道了。”
“啪！”的一声，碎片满地，茶水飞溅，沐景阳气急败坏地踱着步子吼道：“这帮混账东西，朝堂上竟然只字不提！来人！传文武百官，上朝！”
院内海棠枝上的鸟儿被惊得四下飞起……
东宫太子府。
辰时刚过，周嬷嬷和玉竹正在收拾衣物，云苓随太子去上朝，走了将近一个多时辰，平日里可用不了这么久啊？
“殿下今年长高了许多，去年小皇子满月时才做的衣服，现在穿着就短了。还有这件，殿下最喜欢这件青丝长衫了，可惜也短了不少。嬷嬷，咱们让尚衣阁重做一件吧？”玉竹一边收拾一边问道，却无意间发现周嬷嬷一脸愁容，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了？嬷嬷……”
周嬷嬷轻叹了一口气，随后朝门外张望着：“殿下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回？”
“您放心，有云苓姐姐跟着呢。”
“圣上一向对殿下严苛，殿下刚满15岁就被派去江北巡视，这等苦差事哪是她一个……孩子能做的？”
“殿下可不是小孩子了，明年殿下就能成亲了呢，嬷嬷，您就是太疼爱殿下了。”玉竹故意暗示道，“有些事呢，比如伺候殿下更衣、就寝之类的事，是不是也能交给我和云苓去做呢？”
周嬷嬷做了几十年的差事，自然听懂了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云苓和玉竹虽说表面是太子府的下人，但明眼人都知道她们是圣上赐给太子的贴身宫人，若是得了太子的意，有朝一日被收为侍妾也是可能的。正因如此，整个东宫的下人都对她们尊敬有加，一口一个“姑娘”的叫着。为了不让她们二人发现太子的真实身份，周嬷嬷总是借着太子年岁尚小的说辞，每每婉拒了二人的侍奉，如今眼瞅着要到太子“适婚”之年，若是再推辞怕是说不过去了。
忽然，院中传来几声咳嗽，周嬷嬷忙出来相迎。
“殿下，您回来啦？”周嬷嬷看南星咳得紧，忙吩咐玉竹去倒茶。
正巧桌上有碗参汤，南星便趁热喝了一口，顿觉喉咙清爽了许多。
“这是尚妃娘娘送来的吧？”南星说着又喝了一口。
“是的殿下，尚清宫的人才刚送来。”周嬷嬷回道。玉竹却在一旁嘟囔了一嘴：“可不是嘛，自从殿下去年伤寒落下隐疾，尚妃娘娘天天送汤来，这在之前也不见她如此殷勤。”
南星无奈地叹口气道：“玉竹，她是皇妃，我是太子，身份有别自然是不可多接触，但如今不同，她暂掌凤印代理皇后之职，对太子关心些也无可厚非。”
然而嘴上这么说，南星心里却对此多加注意起来。
玉竹闻言脸上似有些不悦，正要反驳什么却被云苓使眼色拦下。
“这朝服好累，玉竹，你帮我换下吧。”南星站起身朝寝殿内走去，只留下外殿的三人震惊不已。周嬷嬷以为自己听错了，忙跟上去追问道：“殿、殿下，您是让玉竹替您更衣？”
玉竹和云苓也不可思议地看过来，南星淡淡地笑道：“对啊，周嬷嬷，以后这种事就交给玉竹和云苓吧。”
“可是……”周嬷嬷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到南星胸有成竹地朝自己颔首示意，她也只好作罢，“是，殿下。”
玉竹尚在震惊之余，便被云苓推上前来。殿下确实长高了不少，去年还瘦瘦小小的，常因贪玩被玉竹拎着抓回宫，如今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身长七尺，肩宽腰细，身上散发着淡淡地奶香味，不禁让人脸颊一红。
（据《中国历代度制简表》换算规则：一尺都约合现代0.231米）
南星张开双臂任由她替自己解下腰带，脱去朝服。玉竹并非第一次伺候人，虽说在这方面并不如云苓细心，但以前替娘娘们更衣时也没今日这般生疏，又是无意扯动了南星的腰身，又是扯疼了她的头发，害的云苓在一旁也战战兢兢。
最忐忑的自然还是周嬷嬷，她不懂今日殿下是怎么了？怎得突然让她们伺候，难道就不担心身份暴露吗？
少顷，南星已换上常服，玉竹和云苓也拿着换下的朝服去后院浆洗，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殿下，您这是……”周嬷嬷小声询问道。
南星随意地躺在榻边，叹道：“总得有第一次嘛……我和您想的一样，她们是父皇派来监视我的，稍有不慎就会被抓住把柄，以前我年纪小可以任性，这次父皇派我同穆枫去江北巡视，显然已不把我当孩子看，我现在啊……”
南星顿了一下，起身苦笑道：“要学着如何做一个正常的皇子了。”
周嬷嬷此时才明白，她已经不是以前王府里那个幼稚的小姑娘，入宫的这五年里，她变得愈加谨小慎微，她的特殊身份让她不得不快速成长。想到这，周嬷嬷不禁有些担忧，她怕这铁笼一样的帝宫，会“杀掉”这个原本天真烂漫的女孩儿。
“周嬷嬷，我这次回宫之前，回了一趟王府。”
周嬷嬷瞳孔微震，随后很快恢复平静。
南星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们……早就离开帝京了，对不对？”
周嬷嬷一直在瞒着此事，如今眼见瞒不下去了，只好坦白：“是的，您入宫的第二天，王爷就递交辞呈，离开了帝京。”
南星瞬间涌出泪水，虽未出声，但心中甚是发紧。
“他们去哪儿了？”
“我们当家的临走时给我来信，说是王爷遣散了家仆，带着家中女眷子嗣，连夜离开帝京，走得匆忙……”
“匆忙？”南星笑了，笑得眼泪从眼中滑落，“甚至都不告诉我……呵呵……”南星猛吸一口气，尽量压制住气到发抖的身躯，喃喃道，“怪不得，她从没来看我。”
视线模糊中，她好像看到母亲在抚着她的脸颊，笑着说“星儿，母亲会时常进宫看你的”。
南星坐在床边，双手撑着膝盖，头埋得很低，有几颗泪珠落下来。
周嬷嬷心疼地上前抱住她，低声安慰道：“小姐，王妃娘娘有苦衷的，你别怪她……”
有苦衷……可为什么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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