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馆的院门无声地向内开启，伙计点头哈腰地引人入内。
踏入的男人身形高大，肩宽背厚，一身鞣制皮甲紧紧绷在身上，勾勒出岩石般的肌理。
他步履沉稳，每一步都落在院中青石板的中轴线上。左手提着一根比他身高更长的、通体玄黑的铁木弓条，右手则按着腰间一柄厚背的剥皮刀，腋下还有一个厚重的油纸包。
院中烟气缭绕，带着一股奇异的草木与麝香混合的味道。
一个尖嘴猴腮的秃头男人点头哈腰地迎上来，身穿紧急缝上几片“八卦布”的“道袍”，手提着鸡毛掸子似的“拂尘”，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引着他向里走，口中却不停歇：“贵客远来辛苦，仙师正在观星入定，还请稍待片刻。”
来客不置可否，目光早已越过那张笑脸，扫视整个庭院。
院子中央，一名身着青衣的少女正在练剑。她的剑很薄，很素，剑光如一泓秋水，在烟气中划开一道道清亮的轨迹。
她的身法轻盈得不像话，足尖在地面上一点一弹，便如柳絮般飘出数尺，剑招繁复华美，却只斩开空气。
通往内堂的门廊阴影下，还立着另一个男人。
他身材魁梧，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双臂环抱胸前，像一尊沉默的石像，气息若有似无，与阴影融为一体。
来客停下脚步，将那根沉重的弓条靠在廊柱上。他静静地看着，眼中不起一丝波澜。
一刻钟后，那舞剑的少女收剑而立，额上不见半分汗珠。
尖嘴猴腮的男人这才又凑了上来，做了个“请”的手势。
踏入内堂，光线骤然一暗。
一股比院中更沉、更冷的铁血煞气扑面而来，让来客背上的汗毛瞬间倒竖。
堂上只有一位身着玄衣的老将，端坐主位。
她背脊挺得笔直，手中正用一块鹿皮，不紧不慢地擦拭着一杆通体玄黑的重枪。
那枪身似乎能吞噬光线，每一次擦拭，都发出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嗡鸣。
来客听说，面前之人是“铁枪老太君”，想象中，或许是一个身形佝偻却眼神凶悍的老妇。
但眼前之人，却让他呼吸一滞。
那老将鬓角已然花白，但每一根银丝都仿佛淬了钢，与她挺直如枪的脊背相得益彰。
柯浪能从她布满老茧、骨节分明的双手上，看出那副身躯下是何等惊人的筋骨——那不是寻常血肉，那是长年累月用精铁熬炼出的形态，是能与手中那杆凶兵共鸣的活武器。
她脸上的皱纹记录着风霜，但那双眼睛却没有任何老态，只将鹰隼的锐利和古井的沉静融为一体。
来客脸膛微红，面现惊艳之色，不觉间挺直了腰板。抓着腰间剥皮刀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沉默着上前，将一直夹在腋下的、用厚重油布包裹的物事轻轻放在桌上，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解开了层层包裹。
油布展开，一团雪白的光华瞬间流淌而出，照亮了满堂的沉郁。
那是一件完整的雪斑貂裘，皮毛一体，通体雪白，其上均匀散落着点点墨色斑纹，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有星光在其中流转。
“在下柯浪，”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山林间的风霜，“听闻……听闻杨老太君神威。此物产自极北苦寒之地，水火不侵，或可为老太君添一件衬手的护甲。”
玄衣女人擦拭的动作没有停顿，只是抬眼瞥了一下那件华美的貂裘，对站在一旁的杨玤道：“玤儿，收下。”
杨玤一脸无奈地走上前，将那件价值上百两银子的貂裘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玄衣女人这才将目光重新锁定在来人身上，声音平淡无波。
“说吧，什么事。”
柯浪深吸一口气，将云岩子之事尽数相告。
“……我的弓，上弦之后，拉力百石。我最好的‘风咆’箭，能射穿三指厚的铁木。我并非伤不了那头飞纵的畜生，”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清晰，“而是它灵智已开，狡猾异常，能识破我所有的陷阱和伪装。”
“我猜测，它能用某种妖法，感知到我的杀气。无论我如何潜伏，在出手前的一刹那，总会被它察觉。它更能兴风作浪，只要我出手，无论成与不成，都会被巨浪卷走性命。我需要能真正靠近它、让它无法提前预知我攻击的仙家手段。”
静立于屏风之后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比舞剑少女更显年幼的女孩，眉眼清冷，神情平静得像一口古井。
她走到柯浪面前，问道：“它能感知到的，是你的气息，还是你的杀意？”
柯浪一怔，沉思片刻：“都有。但主要是那股……要把它钉死在石头上的念头。那念头一起，它就动了。”
女孩点了点头。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用细绳穿着的、雕工古朴的黑色玉佩，玉佩上没有符文，表面光滑，入手冰凉。
她将玉佩递到柯浪面前。
“贴身佩戴。在你看清猎物、引弓、瞄准之时，它能将你的气息和杀意，尽数收敛其中，把你变成一块石头。”
“当你准备射出致命一击的瞬间——”
女孩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
“——捏碎它。那一瞬间的杀意爆发，会让猎物陷入惊慌，无暇反击，而不得不花费片刻，做出判断。就这片刻，便是它的死期。”
柯浪握着那枚冰凉的玉佩，沉默了片刻，却没有立刻答应。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的女孩，直视着主位上那位始终一言不发的玄衣老将。
“杨老太君，”他沉声道，语气中带着对强者的尊重，却无半分卑微，“这块玉佩，不是随便哪块石头都能刻的。你们早就知道我会来，也知道我需要什么。”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到女孩身上，眼神锐利如鹰。
“我的麻烦是一头畜生。你们的麻烦呢？”
女孩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我们要找人。一个姓齐的猎户家族。”
柯浪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和草莽的精明。
“好买卖。”
他将那枚玉佩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贴身放好。
“不过，山里有山里的规矩。——你们的仙家手段灵不灵，我得亲眼见了才算数。此行，诸位不若与我同去，等那头扁毛畜生的喙被我割下来之后，我再发动山里的兄弟，帮你们把人翻出来。一码归一码。”
女孩毫不犹豫地点头：“可以。”
柯浪伸出那只布满厚茧、比常人宽大一圈的右手。
女孩伸出自己那只尚显纤细的手，与他紧紧相握。
堂上，玄衣女将擎着重枪，缓缓站起。
“明日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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