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水红轿子抬进来,已过了三日。
督军府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下人们依旧恭敬地称她“夫人”,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窥探与怜悯。空气中的沉寂被一种无形的、细微的躁动所打破,像一粒石子投入死潭,涟漪正无声地蔓延。
单疏澜尽量不去想西边那个新辟出的“漱石斋”,以及住在里面那个叫祝明漪的女人。她依旧读书、写字、临帖,试图将生活拉回原有的、冰冷的轨道。
这日清晨,落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细碎的雪籽渐渐变成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覆盖了庭院的灰瓦枯枝。单疏澜临窗看了一会儿,心中些许郁气仿佛也被这纯白压下些许。她忽然想起院角那几株晚开的棠梨,不知能否经得住这骤寒。
“芸香,”她轻声吩咐,“去给那几株棠梨束些草秸防冻罢。”
丫鬟芸香应声去了。单疏澜收回目光,重新拿起案上的《楚辞》,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冰凉,炉火仿佛也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约莫一炷香后,外头传来些许动静,似是芸香回来了,却又夹杂着另一道轻快陌生的脚步声。
单疏澜并未抬头,只淡淡道:“事办妥了便好,下去歇着吧。”
却无人应声。
她疑惑地抬眼,望向门口。
只见芸香局促地站在门边,而她身后,赫然立着一道水红色的身影!
祝明漪就那样笑盈盈地站在那儿,仿佛一道灼目的光,骤然劈开了屋内沉郁的色调。她未施浓妆,只唇上点了一抹嫣红,衬得肌肤胜雪。乌黑的发髻上斜插一支简单的珍珠银簪,身上仍是那日进门时的水红缎子袄裙,在这素雪寒冬里,扎眼得厉害。
她手里竟捧着一大枝含苞待放的棠梨,枝干上还裹着未化的雪粒,显然是刚从树上折下来的。
“夫人安好。”祝明漪开口,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南方软调,像裹了蜜,“方才在院里见这位妹妹给花束草,我瞧着这花儿开得倔强,雪里更好看,便忍不住折了一枝最好的,想着送来给夫人插瓶,赏玩一二。”
她话说得又快又自然,仿佛她们是相识已久的姐妹,而非地位尴尬的妻妾。
单疏澜一时怔住,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她看着那枝带着寒气的棠梨,又看向祝明漪那双过分明亮的眼睛——此刻正毫不避讳地、甚至带着一丝探究与欣赏直直望着她。
放肆!无礼!——这是她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哪有不经通传、不通名帖就直接闯入正房夫人院落的妾室?还自作主张地折她的花?
然而,那枝雪中棠梨确实美得惊心,带着一股蓬勃的、不管不顾的生命力,是她这死气沉沉的屋子里从未有过的。
芸香在一旁脸色发白,显然是被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姨太太吓到了,又不敢阻拦。
单疏澜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尽力维持着主母的平静与疏离:“祝姨娘有心了。只是我院中的花木,不劳外人费心。芸香,收下吧。”
她刻意用了“外人”二字,想划清界限。
祝明漪却像是没听出其中的疏远,脸上的笑意丝毫未减,反而上前几步,亲手将那枝棠梨插入案几上一个天青釉瓷瓶里。动作间,一丝若有似无的草药清苦气混着冷雪的气息拂面而来。
“夫人这屋子雅致,就是太静了些,添枝花,便有了活气儿。”她摆弄着花枝,侧颜在窗外雪光的映衬下,竟有几分专注的温柔。
单疏澜看着她熟练插花的动作,心头疑窦更深。这做派,不像寻常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子。
“你……”单疏澜刚想开口问些什么,或是打发她走。
祝明漪却恰好转过身,从袖中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小的、绣着缠枝莲纹的锦袋,轻轻放在插着棠梨的花瓶旁。
“今日雪大寒重,我观夫人面色,似有些气血不足,最易受寒。这是我自个儿配的些安神暖宫的药材,夫人若不嫌弃,睡前用热水冲服一剂,能睡得安稳些。”她话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只是个热心肠的医女,而非一个刚进门三天、身份敏感的妾室。
单疏澜彻底愣住了。
她……她怎么知道自己每逢雨雪天便手足冰凉,难以安眠?连芸香也只知皮毛。
那锦袋上的缠枝莲纹绣工精巧,绝非市井寻常之物。
疑团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单疏澜看着眼前这个笑靥如花、行为却处处透着诡异的女人,第一次感到了一种难以掌控的失控感。
她迟迟没有去接那个锦袋。
祝明漪也不觉尴尬,屈膝行了一礼,依旧是那副明快的样子:“东西既已送到,明漪便不打扰夫人清静了。告退。”
说完,她竟真的转身就走,水红色的裙裾在门口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消失在雪光中。
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
只剩下那枝带着雪痕的棠梨,和那个小小的锦袋,静静地躺在桌上,散发着清苦的药香,无声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
单疏澜久久地盯着那两样东西,心头纷乱如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