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断断续续下了两日,终于放了晴。
阳光透过冰凌折射进廊下,亮得晃眼,却没什么温度。檐上的积雪化了些,滴滴答答落下水珠,敲在石阶上,更显庭院空寂。
那日祝明漪闯入又离开后,单疏澜的心绪就未曾真正平复。那枝雪中棠梨插在天青釉瓶里,兀自绽放了两日,清冷的香气若有似无地弥漫在室内,像是在无声地提醒着那个不速之客的存在。
还有那个小小的锦袋,此刻正放在梳妆台的一角,像一团安静的谜。
芸香几次想将它收走,都被单疏澜无声地制止了。她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那日祝明漪过于坦荡自然的态度,又或许是那锦袋上精致的缠枝莲绣纹勾起了她一丝探究欲。
“夫人,这来历不明的东西,还是小心为上……”芸香忧心忡忡,总觉得那新来的姨太太透着一股邪性。
单疏澜的目光掠过那锦袋,淡淡道:“先放着吧。”她自幼熟读诗书,也略通药性,若真是药材,她自信能辨出七八分。
又过了一日,夜里起了风,呜咽着刮过窗棂。单疏澜本就浅眠,加之旧疾,手足冰凉,辗转了半夜未能入睡。炭盆烧得再旺,也似乎驱不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
帐幔低垂,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和思绪。那双灼亮的眼睛,那枝带着寒气的棠梨,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鬼使神差地,她坐起身,撩开帐子,借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微光,拿过了那个锦袋。
指尖触及,布料细腻,里面的药材微微窸窣作响。
她解开系带,一股清雅而复杂的药香缓缓散出,并不难闻,反而有种宁神的效果。她将其小心倒在掌心,就着微光仔细辨认。
茯苓、炒酸枣仁、炙甘草、当归、黄芪、柏子仁、少许肉桂末……
每认出一味,她心中的惊异便多了一分。
这并非什么虎狼之药,甚至算不上多稀奇的方子。确确实实是一副安神助眠、补气血、驱寒温经的常见配伍,用料却极为考究,药材品质上乘,炮制手法老道,绝非寻常药铺所能抓取。尤其是那肉桂末,研磨得极细,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香气醇厚而不燥烈。
这副药,简直像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精准地戳中了她所有的症状。
一个可怕的念头倏地钻进脑海:她如何得知?是巧合,还是……她观察入微至此?抑或是,这府中早有她的眼线?
单疏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比冬夜更冷。
她重新将药材装回锦袋,系紧,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心绪纷乱如麻。
第二日用过早膳,她终究按捺不住,状似无意地问芸香:“西边那位……昨日可有什么动静?”
芸香正为她挽发,闻言手顿了顿,低声道:“回夫人,听说昨日祝姨娘去了书房一趟。”
单疏澜的心微微一紧。督军沈屹川昨日似乎并未出府。
“她去做什么?”她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涩。
“说是……送一碗亲手炖的冰糖雪梨,道是近日天干物燥,给督军润肺。”芸香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不过听说没待上一盏茶的功夫就出来了。倒是……倒是后来……”
“后来什么?”
“后来她没回自己院子,反而绕到咱们后头的小花园里,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瞧着……瞧着像是往咱们这边看。”芸香说得有些犹豫,“许是奴婢看错了也未可知。”
单疏澜对着菱花镜,镜中的女子面色苍白,眉眼间凝着一抹化不开的轻愁。她没再说话。
往这边看?
她到底在看什么?
接下来的两日,单疏澜发现自己变得有些反常。
她会不自觉地在临窗看书时,分神留意窗外的动静。偶尔听到远处传来一丝模糊的笑语(那声音清脆,与她院中的死寂截然不同),她的心弦会莫名一颤,书页半晌不再翻动。
她甚至开始想象,那个叫祝明漪的女人,在“漱石斋”里会做些什么?也是像她一样,对着炉火发呆吗?不,单疏澜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那样一双野火般的眼睛,怎么可能甘于寂寞。
她像一颗被投入静湖的石子,人早已离去,那泛开的涟漪却一圈圈扩散,久久无法平息。
这日午后,单疏澜终于决定去小花园走走,透透气,也……驱散一些莫名萦绕心头的思绪。
园中积雪未融,腊梅开得正好,冷香扑鼻。她裹紧斗篷,沿着扫出的小径缓缓而行。
却在拐过一丛冬青时,猛地顿住了脚步。
不远处,一株老梅树下,祝明漪正蹲在地上。
她未穿那日扎眼的水红袄裙,只着一身素净的靛蓝色棉袍,未施粉黛,头发松松挽就,插着那根唯一的珍珠银簪。她正小心翼翼地,用手将树根处的积雪刨开一些,然后从随身带着的一个粗布小袋里,抓出些深褐色的东西,仔细地埋在下面。
动作专注而熟练,像个真正的农人或药童,与这精心雕琢的督军花园格格不入。
单疏澜看得怔住。
似乎是察觉到来人,祝明漪蓦然回头。
四目相对。
阳光下的祝明漪,眼睛依旧很亮,却没了那日雪中的灼灼逼人,反而像两汪清澈的泉,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讶然。
她率先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残雪,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仿佛她们是早已熟识的友人。
“夫人也来赏梅?”她笑着问候,目光落在单疏澜苍白的脸上,语气自然地接了一句,“今日风大,夫人该多穿些的。”
单疏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的目光落在祝明漪沾了泥渍的手上,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祝明漪顺着她的目光抬起自己的手,恍然一笑,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哦,这个啊。见这老梅树气根有些外露,冬日里易受冻害。埋一点骨粉和腐熟的豆渣下去,开春它能长得更好些。”
她顿了顿,补充道,眼神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像是分享一个秘密:“顺便,也给自己明年春天备点肥料,好种我带来的那些宝贝。”
“宝贝?”
“嗯,”祝明漪点头,眼睛弯起来,“一些草药种子。府里花园好看是好看,就是能用的太少。”
单疏澜彻底无言。
在这督军府的后花园里,想着给梅树施肥、盘算着来年种草药……这个女人,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她看着祝明漪坦然自若、甚至带着点劳动后满足红晕的脸庞,再对比自己裹在华贵斗篷里的冰冷手脚和满腹愁绪,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
祝明漪看着她复杂的神色,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她弯腰提起脚边那个小布袋,告辞道:“不打扰夫人清赏了。明漪告退。”
她转身离去,靛蓝色的身影在雪地梅林间显得格外利落挺拔。
单疏澜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寒风送来一丝极淡的气息——不再是那日的草药苦香,而是混合着泥土、草木和一丝汗意的、蓬勃的生命力。
与她周身沉沉的寂寥死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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