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盘龙之下,声息静默。
言游难揣圣意,眼露紧张。
“父王。”
低着脑袋,看不清面容的沈一曦,不慌不忙捧起折子,口齿清晰,朗朗道:“宰相大人所写,字字属实。”
一侧的言游脚步已乱,倾身,信口胡说:“王,微臣已将这些仿制宫中之物的人押送进府衙,他们都已招供仿制事实…”
掩饰。
是人心的欲盖弥彰。
沈一曦低眸,听着言游给她找的蹩脚由头,睫毛微颤,笑了。
“父王,宰相大人所写,字字属实。”沈一曦双手将折子平稳放下,由跪改坐,大大方方地坦率道,“孤的确遣下人,变卖了孤的一些珍宝。”
沈瑾涵眼神深沉而内敛:“丫头,缺银子了?”
“嗯。”沈一曦抬起下颚,一双清眸敞亮与自己的父王对视,嘴弧上扬,轻松道,“父王无恙就好。”
她如此明亮的承认,让沈瑾涵的猜疑无处遁形,烟消云散。
紧随着的下一句‘父王无恙就好’,更是触上了他心头的软。
她小小一只,不顾形象,粗枝大叶坐在地上。
想着这段时日以来,她日夜勤勉……
她就是拿银子,养了些人,又怎么样?
“丫头,起来说话,怎么就缺了银子。”沈瑾涵声线柔和了下来。
地砖硬冷,唤她先起来。
沈一曦摇头:“父王,孤跑来得太急,腿脚酸了,想坐会儿。”
言游难掩关切,挨着她近了几步,想去搀她,又觉得不妥,站在原地束手无策地为难着。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沈瑾涵,杳不可闻叹了一口气。
“宰相大人先回吧。”他挥挥手,将言游打发。
言游似乎也知道了自己在这儿碍事,行礼之后,又是沉沉看了一眼沈一曦,退了出去。
他前脚一走。
沈瑾涵就从宝座上站起,过来搀起地上的丫头。
“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言氏族把他教得太规矩了。”沈瑾涵盯着被关上的殿门,“规矩到往你身上多看一眼,都不敢。”
缓慢起身的沈一曦没憋住笑:“父王,他已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这要不守着规矩,岂不是得坐上你的位置。”
“嗯…也是。”沈瑾涵若有所思,随即目光落在她身上走了一圈,抬手就扶正她发髻上的步摇,“跑来的?”
“父王,卫天宇说你跟宰相大人吵起来了,孤急了。”沈一曦嗔怪道,“一路跑来的,膝盖到现在还酸着呢。”
沈瑾涵的手掌,托起丫头的小手,将她一步步扶到宝座上。
宝座柔软。
“《中元史记》一书,惹得你舅舅与杭氏族他们心里不痛快。言游怕连累到你,指责孤不该将你继续的留在养性殿内。”
沈瑾涵与沈一曦唠着,随意往宝座下方的台阶上一坐。
“言游这孩子,虽然打小就跟着孤南征北战,可就如同他那个老父亲一样,敬孤,惧孤…”
宝座上的沈一曦,见自己的父王在地上坐着,左右为难,坐立不安。
这不是,这不是,尊卑不分,老幼也不分了?
“丫头,好好坐着。孤只是想与你说话近一些。”沈瑾涵觉察到了她来回扭动,一句话教她安了心,“言游明着是在说你变卖饰品,实则暗指你在培育势力。孤阿,早知道了……”
沈一曦身体一重。
沈瑾涵背对着她坐,佝偻的背影如一座大山。
沈一曦多日以来的惴惴不安,在这一瞬有了安定。
“父王,孤遣了卫天宇……”她刚开口。
“丫头。”
夜缓深。
沈瑾涵回过头,视线定在宝座上丫头的脸上:“不用告诉孤。孤相信,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与缘故。”
这种无条件的信任……
沈一曦眼波颤动。
流露出些许为父未能庇佑的愧疚,沈瑾涵张口:“丫头,那场大火,你会不会怪孤不能为你找到幕后真凶?”
沈一曦毫不迟疑地摇头。
“丫头……”宽慰在眼里得以舒展,沈瑾涵轻轻哄道,“委屈你了。”
只这一句,沈一曦鼻子一酸,差点儿要跟她的父王和盘托出自己心底膨胀的野心。
然而,沈瑾涵并没有给她丝毫的机会。
“丫头,褚良太师是一位好先生…”他停顿了下,“孤让他编撰《中元史记》,是存了自己的私心。”
这话题,瞬间就吸引了沈一曦的全部注意力。
她屏着呼吸,竖着耳朵听得极为认真。
“破城之后,孤阻下了褚良太师自缢,并让殷国继位的不过十日的王,留下一封书信。那书信,便是要褚良太师这样刚正不阿的人,编撰一部正统的史记,叫后代世人以史为鉴。”
“啊。”沈一曦在这一刻,忽然茅塞顿开。
褚良太师这人,定是不会为私情与名利苟活的。
能让他苟活于世,那便是有那么一件事,其意义高于他的性命。
编撰一部正统的史记,叫后人以史为鉴!
沈一曦的瞳孔随之放大。
这是多么…,多么……!
她无比崇拜地看向自己的父王:“父王。”
沈瑾涵并不意外自己的小丫头会崇敬,他微微一笑:“丫头,殷国国君是一位好国君,只可惜生不逢时。书信写得言辞恳切,褚良太傅看完国君的亲笔信,这才将自己的生死名节,暂时抛之于外。”
“恩恩。”沈一曦重重点头,拳头已经不自觉握紧。
“丫头,孤的私心就是在这。殷国虽亡,可杭氏族深根蟠结。更别提征战的数年间,沈氏族与杭氏族比居同势,根据盘互。若是连根拔起,沈氏族也会被牵及。”
“氏族门阀重德。若要毁其名,先损其誉。《中元史记》一出,将当年杭氏族朋比为奸的德行,卖国求利的做法,昭告天下。”
“这氏族门阀啊,名誉一损,世人为之不齿,自然而然就开始没落了。这是一招阳谋,沈氏族百害而无一利,只不过你舅舅嘛,是要不痛快…”
表情从凝重,到双眸发亮,被打开了新思路的沈一曦,有隐隐的兴奋。
对自己丫头的悟性是有所了解的沈瑾涵,也是满意她能听得进去自己的话。
“丫头,沈氏族当年让你父王坐上这个位置的主要原因,与孤的功绩无关。你猜呢?”沈瑾涵笑容在嘴弧上扬,带着邪恶。
这种属于他们父女之间的别有深意,唯有他们父女之间能互通。
“父王。”沈一曦微微扭过头,试探性又小声地一问,“是因为舅舅没有子嗣吗?”
一语点破。
一针见血。
沈瑾涵非常满意地大笑一声:“哎嘿,好丫头哎。”
沈一曦不是傻子。
她恰好知道自己的舅舅本来有十一子,敏锐地又注意到了那十一子相继死亡的时间点,都是在殷国与沧国拉锯战的最后两年里…
不管是病死的,战死的,还是意外蠢死的…总而言之,没了。
反倒是沈瑾涵,自始至终就是两个儿子。为表忠心,大儿子沈恭自小就被沈易养着,与他亲子并无区别……
沈氏族以沈易为首,沈易助推沈瑾涵。再加之,杭氏族也暗中投诚,择了沈瑾涵……
“父王,《中元史记》明着是你默许,实是沈氏族在推波助澜。那杭氏族岂不是…要与沈氏族对立了?这对我们…”沈一曦有担忧与顾虑。
随着她往深地推敲,又似乎觉得没什么不妥……
帝王术,不就是,权衡之术吗?
一想到这个点,沈一曦的思路,一亮一亮又是一亮。
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父王是在点透自己为人处世。
否则大可不必与她说这等私密之事…
“对立中制约,达到平衡。”沈一曦大胆且自信地看向自己的父王,“还能压制了舅舅…”
阴谋伺机,化而为阳。
成一场乾坤之势。
乾坤一生,阴阳一动,生生不息。
入局者,便如网笼之雀,未来已显,生死已见。
沈一曦还在琢磨,汲取更多自己可以学习借鉴的点。
“丫头,言游忠良,是经国之才,跟着为父征战时还吃了不少苦头。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动言游。”
从台阶上缓慢站起,沈瑾涵一把老骨头了,坐久了累得慌。
他一起身,注视着宝座上的小丫头,字字郑重交代。
专神凝思的沈一曦,思绪被打断。
她略带小茫然看了一眼父王,撇嘴:“孤能把他怎么样?孤站起来还没他高呢。”
沈瑾涵笑而不语,自顾自往床榻走去。
她的父王明目张胆偷懒。
留下她,还得勤勤勉勉,对着折子糊眼睛。
“哎…父王,为何不叫太子哥哥,或者,沈童哥哥呢…孤才识字就给你批折子…”沈一曦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拿起狼毫。
“国家大事,不能轻易泄密。再说,孤只信得过你这小丫头。”幽幽一声,从黄帐内传出,静默了一会儿,还添了一句,“早知道,孤多生几个了……”
沈一曦笔一停,笑容浮于唇角的她,有些无奈地叹口气。
她知道自己的父王在开玩笑。
“丫头,好好替孤看折子。若是看着骂孤的,替孤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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