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之前,姜时的世界是安静的,甚至有些过于安静。
他性子闷,不爱说话,课间总坐在座位上啃习题册,被同学打趣“书呆子”也只会红着脸低下头。
放学路上踩着自己的影子走,连风声都觉得吵。
直到那个蝉鸣聒噪的夏夜,一切都变了。
那天他对着一道解析几何题卡了快半小时,草稿纸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辅助线,额角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x y=1”的等式上,晕开一小团墨渍。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正要把笔摔出去,脑子里突然炸响一个声音——
“辅助线画错了。”
清冽,带点漫不经心的嘲弄,像冰汽水顺着喉咙滑下去的脆响。
姜时吓得手一抖,笔“啪嗒”掉在桌上,他猛地转头看向身后:空荡的房间里,只有窗帘被风掀起一角,窗外是沉沉的夜色,连虫鸣都低了下去。
“谁?”他攥紧拳头,后背沁出一层冷汗,声音抖得像风中的叶子。
那声音低低地笑了,气音拂过耳廓时,像有根羽毛轻轻搔刮着皮肤,酥酥麻麻的:“紧张什么?我在你这儿住了快十年了,只是你今天才听见而已。”顿了顿,又补了句,“叫我阿澈。”
姜时整夜没睡。他缩在被子里,听着那个叫“阿澈”的声音在他脑子里絮絮叨叨。
对方知道他五岁时偷拿邻居家的水果糖,被追着绕了三栋楼;
知道他小学三年级把最喜欢的橡皮送给了转学生,后来偷偷哭了好几晚;
甚至知道他藏在床底的漫画书第几页有个错别字。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姜时忍不住问,声音带着哭腔。
“我就是你啊。”阿澈的声音带着点理所当然的漫不经心,“你藏在心里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那些被你压在抽屉最底层的委屈,我都替你记着呢。”
从那天起,姜时的世界里多了个看不见的“同伴”。
早读课背英语单词,他卡在“ambulance”上半天没动静,同桌都要提醒了,阿澈的声音突然在脑子里响起:“救护车,记不住就想‘俺不能死’,谐音都不会?”
姜时差点笑出声,赶紧低头捂住嘴,心里却牢牢记住了那个单词。
被后排男生扯头发时,他攥着衣角想忍过去,阿澈却在心里吼:“瞪回去!他再敢碰你一下,你就把他的文具盒扔出去——出事了我扛!”
姜时咬着牙照做,看着对方错愕的脸,心脏跳得像要冲破胸腔,却第一次尝到了“不害怕”的滋味。
放学路上看到流浪猫,他习惯性地绕着走,阿澈却会说:“那只三花猫肚子都瘪了,你书包里不是有早上没吃的面包?”
姜时犹豫着递过去,小猫怯生生凑过来叼走面包时,他听见阿澈低笑:“还行,没白养你这么大。”
他们的相处像场隐秘的游戏。
姜时会对着空气说学校的趣事,比如谁上课睡觉被老师扔了粉笔头;
会把半块面包放在桌角,说“阿澈,这个肉松的你肯定爱吃”;
甚至会在睡前对着天花板说话:“今天体育课跑八百米,我差点没及格,你要是在,肯定能跑第一吧?”
阿澈从不吝啬调侃,却总会在他失落时放软语气:“下次我教你呼吸节奏,保准你及格。”
姜时渐渐能“看见”阿澈的样子了——大概是穿着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眉骨很高,笑起来时眼角有颗浅痣。
他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想象那是阿澈在回应他;会在画素描时,偷偷在画纸上的人影眼角点一颗痣,然后红着脸把画纸藏起来。
他写字慢,作业本总拖到最后一刻才写完。阿澈就会在他咬着笔杆发呆时,用指节敲敲他的太阳穴——当然,那只是意识里的触感,像风拂过水面似的轻,“这笔锋再顿一点,你老师又该圈你字说像飘在水上的草了。”
姜时便会红着脸把笔尖顿下去,墨在纸上晕出个小小的点。“你怎么比我妈还严。”
他嘟囔着,却乖乖按阿澈说的调整握笔姿势。等写完一页,阿澈会难得夸一句:“这‘捺’写得像模像样,比昨天那堆蚯蚓强。”
姜时低头笑,铅笔在指间转了个圈,笔杆上还留着他咬出的浅浅牙印。
阿澈知道他所有藏起来的小癖好。
比如喝牛奶必须剩最后一口,说“留着给月亮当宵夜”;
比如解数学题时喜欢用三种颜色的笔,红笔标重点,蓝笔写思路,黑笔写答案,说是“给阿澈也看清楚”。
有次姜时感冒,鼻音重得像塞了棉花,对着英语单词卡打喷嚏,把“elephant”念成了“爱老虎油”。阿澈在他脑子里笑得直打滚:“可以啊姜时,还会说情话了?”
姜时脸烧得通红,抓起枕头往空气里砸:“要你管!”却听见阿澈突然放轻了声音:“桌上有药,温水在保温杯里,别凉着喝。”
他愣了愣,转头看见床头柜上果然摆着感冒药,是妈妈早上放在那的,他自己倒忘了。
晚上睡觉,姜时总爱踢被子。
以前妈妈会半夜进来替他盖,后来换成阿澈——他会在姜时快要冻醒时,用意识推他一下:“笨蛋,胳膊都伸到外面了,想感冒加重?”
姜时迷迷糊糊地拽过被子裹紧,嘴里嘟囔着“阿澈也盖好”,能听见那道声音低低地笑,像落在被窝里的阳光,暖烘烘的。
他们还共享一个秘密基地——阳台角落的旧木箱。姜时会把攒的糖纸、捡的好看石子、考砸了的试卷都塞进去,每次开盖前都要对着空气说:“阿澈,我们去看宝贝啦。”
阿澈会配合地说“走呗”,看着姜时把糖纸摊开,一张张数:“这个橘子味的你肯定喜欢,上次你说酸得提神。”
他还会对着一张画歪了的素描傻笑,那是他偷偷画的阿澈——虽然只有个模糊的影子,却认真地在眼角点了颗痣。
“画得跟个土豆似的。”阿澈吐槽,却在姜时耷拉下嘴角时补一句,“不过……比上次那只猴子强。”
姜时立刻瞪圆了眼:“哪有像猴子!”说着却把素描又往箱子深处塞了塞,好像怕被别人看见这笨拙的心意。
他以为这只是场漫长的陪伴,却没发现,那些细碎的瞬间早已在心底发了芽。
直到某个暴雨夜,他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意识模糊间听见阿澈带着慌乱的声音,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有些感情,早就悄悄越过了界限。
那天姜时淋了雨,发着高烧躺在床上,意识模糊间,感觉有只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带着微凉的温度,像夏日里突然吹进窗的风。
阿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着,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甚至有点语无伦次:“笨蛋,不知道带伞吗?难受怎么不说?要烧死了才甘心?我去找退烧药,你别动……”
姜时迷迷糊糊地抓住那只不存在的手,把它按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呢喃,像小猫撒娇:“阿澈……我好像……喜欢你。”
脑子里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窗外的雨声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
姜时以为他不会回应,鼻尖一酸,眼泪就要掉下来,却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像羽毛落在心尖上,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藏不住的温柔:“我知道。”
那一刻,姜时觉得整个世界的雨都停了。
他开始更放肆地“爱”着阿澈。吃饭时会多摆一副碗筷,甚至记得往阿澈的“碗”里夹他爱吃的青椒;
走路时会下意识往旁边让半步,好像怕撞到那个看不见的人;
他在日记本里写满“阿澈”的名字,画下想象中他笑起来的样子,连眼角的痣都画得格外认真;
甚至偷偷对着镜子练习亲吻——他想知道,阿澈的唇会不会像他的声音一样,带着清冽的薄荷味。
母亲第一次发现他对着空碗吃饭时,手里的汤勺“哐当”掉在地上。
热汤溅在瓷砖上,母亲的脸色比瓷砖还要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阿时,你在跟谁说话?”
“阿澈啊。”姜时抬起头,眼里带着恋爱中的甜蜜,像揣着颗糖,“他说今天的汤太咸了,不如昨天的番茄鸡蛋汤好喝。”
那天之后,家里的空气变得粘稠而压抑。
父母看他的眼神里带着恐惧和怜悯,像在看一件随时会碎掉的瓷器。
他们开始偷偷翻他的书包,在课本里找到写满“阿澈”的便签;
在他睡着后,撬开他带锁的日记本,看到那句“我爱上了他,哪怕他住在我心里,哪怕别人都觉得我疯了”。
他们带他去看医生。
当“解离性身份障碍”“第二人格”这些冰冷的词汇从白大褂嘴里说出来时,姜时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耳朵嗡嗡作响。
“不是的!”他抓住医生的胳膊,指节泛白,力气大得惊人,“阿澈是真的!他不是病!我们是相爱的!”
父母在一旁红着眼眶,强行把他按在椅子上,母亲的声音哽咽着:“阿时,听话,那是病,我们去治,治好了就好了。”
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白色的病房,消毒水的味道,每天准时送来的药片——吃了之后会昏昏沉沉,连阿澈的声音都变得模糊。
还有每周三次的电击治疗,电流穿过太阳穴时,他感觉脑子里像有无数把刀在搅,那些和阿澈有关的记忆,碎成了漫天飞舞的玻璃碴。
医生说,他是姜时,是主人格。阿澈是他分裂出的第二人格,是他懦弱性格的对立面。
治疗的目的是“融合”,是让阿澈彻底消失,让他变回“正常”的姜时。
“我不要!”他在病房里嘶吼,用头撞着墙壁,“不准你们伤害他!我要阿澈!”
可他的反抗在冰冷的药物和电流面前,像蝼蚁撼树。
阿澈的声音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几天才会飘来一句模糊的话,轻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姜时……别等了。”有一次,阿澈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像耗尽了所有力气。
“不行!”姜时对着空墙大喊,眼泪糊了满脸,“阿澈,你别走!我只有你了!”
回应他的,只有墙壁冰冷的回声。
治疗持续了一年。
当医生说他“恢复良好”,可以出院时,姜时站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人,突然觉得陌生得可怕。
他记得自己是姜时,那个安静怯懦的少年。
记得那个叫阿澈的第二人格,记得自己曾疯狂地爱过他,也记得治疗时撕心裂肺的痛苦。
只是,有些细节总透着诡异。
他下意识用左手握笔,可记忆里的“姜时”明明是右撇子;
他闻到香菜的味道会生理性反胃,可记忆里的“姜时”明明能空口吃半碗;
他偶尔照镜子,会发现眼角那颗浅痣好像比以前更清晰了,而记忆里的“姜时”,脸上从来没有痣。
出院那天,阳光很刺眼。
母亲小心翼翼地牵起他的手,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孩子:“阿时,以后好好生活,忘了那个……阿澈吧。”
姜时点点头,跟着她走出医院大门。阳光落在他脸上,他下意识眯起眼,脑子里突然像被撕开一道口子,一个模糊的片段涌了出来——
十七岁生日那天,他坐在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镜中人眼神怯懦,嘴唇紧抿,像只受惊的小鹿。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镜中人说:“从今天起,你叫姜时。我……我叫阿澈。”
镜中人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依赖,又带着点解脱。
而他,也就是阿澈,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带着点认命的温柔:“行吧,听你的,笨蛋。”
姜时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第一人格姜时,可他其实是那个被“创造”出来的阿澈。
那个安静怯懦的姜时,才是最初的主人格。是姜时在无数次被欺负、被否定、被恐惧淹没时,亲手分裂出了无所畏惧的他,给他取名叫阿澈,让他来替自己面对这个不敢面对的世界。
是阿澈,在日复一日的陪伴里,爱上了那个藏在灵魂深处、需要他保护的姜时。
而所谓的治疗,从来没有让阿澈消失。
它只是用药物和电流扭曲了记忆,让阿澈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让他以为自己是姜时,以为那个消失的、被他深爱的“阿澈”,才是第二人格。
可姜时呢?
那个真正的姜时,大概早就被治疗彻底抹去了吧。
就像被连根拔起的植物,连带着那些依赖、那些托付、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爱意,一起烂在了记忆的泥土里。
姜时抬手摸了摸眼角的痣,那里的皮肤带着温热的触感。
阳光刺眼,他的眼泪却汹涌而出,砸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不是失去了爱人。
他是,永远失去了那个被他保护着的、也深深爱着他的姜时。
而他,只能顶着姜时的名字,带着这错位的记忆,在这个没有姜时的世界里,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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