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八清晨,竹屋檐角的铜铃冻得发颤。林子豪蹲在石阶上,给芦花鸡添米时,指节被晨霜冰得发红。
秦婉儿端着陶碗从灶房出来,碗里浮着半枚腌鸭蛋,蛋清凝着层薄油:“先喝口热粥,昨夜起风,你道袍袖口又刮破了道口子。”
他接过碗,粥香混着松枝的烟火气钻进鼻子。
这是秦婉儿新得的法子,用灵泉水泡米,熬出的粥底泛着青玉色。
林子豪舀起一勺,热气熏得睫毛发暖,突然想起百日之前——那时他还在山脚下的破庙借宿,连半块完整的碗都没有。
“宗主看什么?”秦婉儿搬来竹凳坐在他身边,手里捏着块青布,针脚在晨光里闪着细亮的光。
她腕间系着林子豪上月送的木牌,是后山青竹削的,刻着“平安”二字,边角磨得发亮。
林子豪低头看粥里的倒影。他的眼角多了道浅纹,是前日在灵草园帮阿福搭竹架时,被竹枝扫的。
可眉梢却舒展了,不像从前总皱着——那时他总在发愁,愁灵草不够,愁弟子没处住,愁自己说的话算不算数。
“在想日子过得真快。”他说,“九月初五收满千徒,今儿都十月廿八了。”
秦婉儿的针在青布上顿了顿。她补的是林子豪常穿的那件月白道袍,前襟沾着丹房的药渍,袖口有灵草园的草汁,右肩还留着前日教周小棠认草时,被野蔷薇勾破的小口。
“可不快么?”她将碎布按在破口上,“月初阿福还说蓝星草刚抽芽,今儿我去灵草园,都结出豆大的果子了。”
山脚下传来演武场的吆喝。赵乾坤的嗓门像敲铜锣:“张大胆!
腰再塌半寸!那是托云桩,不是驮米桩!”林子豪望过去,演武场的青石板被踩得发亮,新收的弟子里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跟着林小桃学剑指——那是慕容清影前日新创的“松风式”,说像风吹松枝,柔里带劲。
丹房方向飘来药香。柳絮儿的声音比往日更脆:“第三味药得等丹火转青再放!
小柱子,你那把火太躁,像要把丹炉烧穿!”林子豪记得百日之前,柳絮儿还在镇东头的药庐扫药渣,如今她的丹房里摆着十二座丹炉,每座炉前都有弟子守着,新炼的清灵丹能卖去三千里外的云州城。
“分宗张掌门昨日送了信。”秦婉儿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边角沾着茶渍,“说云松阁的灵草园今年收了五筐紫芝,比主宗还多两筐。”
她把纸摊在膝头,上面的字歪歪扭扭,是张鹤鸣让账房先生写的:“青玄分宗十月廿五收灵草记:紫芝五筐,蓝星草三筐,车前草十筐——另,镇西头刘铁匠家的小子,按大道拳谱练了三月,能徒手劈开半人高的青石板了。”
林子豪笑了。他想起九月初七带着开山七子下山传法那日,周小棠在茶馆教认草,被茶博士当成说书的;林小桃在染坊授桩功,染缸里的蓝靛泼了她半裙子。
如今镇里的绣娘纺线时会不自觉地挺腰,猎户进山前会默念“足稳如岩,目明如鹰”,连卖糖葫芦的王老汉,都能给孙子按揉“止啼穴”了。
“宗主。”白灵从山道上跑来,发间的兽牙串子撞出细碎的响。
她怀里抱着只胖成球的火鳞豹——是九月初九那只幼崽,如今能叼着半人高的青竹满山跑了。
“后山灵泉又闹脾气了。”她喘着气,“今儿晨练时,我见泉眼咕嘟咕嘟冒黑泡,像煮坏了的药汤。”
林子豪的手指在碗沿上一扣。他记得上回灵泉异变,是九月初九的阴煞云。
可今儿天朗气清,山风里只有松针和野菊的香。
他站起身,道袍下摆扫过石阶上的霜,霜花簌簌落进鸡食槽。
后山灵泉潭边围了七八个弟子。阿福蹲在泉边,用木勺舀起黑水,水面浮着层油花似的东西,在日光下泛着紫。
李二牛挽着裤腿站在水里,裤脚沾着黑渍:“刚捞起块石头,您瞧!”
他递来块青石板,原本刻着“灵泉滋养万物”的字,此刻像被虫蛀了,歪歪扭扭只剩半拉。
林子豪蹲下身,指尖刚触到水面,黑水突然翻涌,溅起的水珠落在他手背,烫得他缩了缩手。
他想起前日在藏经阁翻《太初经》,最后一页新添了行金纹:“言出法随者,气连因果,动念则牵万丝。”
当时他没往心里去,只当是经页自己长的。
“宗主,”慕容清影从剑道台跑来,剑穗上的铜铃哑着,“我的剑招图布又断线了。”
她展开半幅蓝布,原本绣着“松风式”的白线断成几截,“染坊的阿秀说,镇里所有绣了法诀的布都这样,连周小棠教认草的图册,墨字都晕成了团。”
林子豪的后颈泛起凉意。他想起昨日傍晚,赵乾坤揉着太阳穴说:“怪了,今儿教拳,弟子们总说使不上劲,像被人抽走了气。”
还有周小棠捧着蔫了的野菊来,说茶馆的茶客最近总犯迷糊,昨天有个老汉把盐当糖放,差点把茶锅煮糊。
“宗主?”秦婉儿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捏着他的厚棉袍,“天凉,披上吧。”
她的手指触到他后背,感觉到他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
林子豪接过棉袍,突然注意到秦婉儿的指尖——那是双常年缝补的手,指腹有针磨出的茧,此刻却泛着青。
他想起前日她替自己补道袍时,说“最近总使不上力,穿针都费劲”,当时他只当是天太冷。
灵泉潭里的黑水还在翻涌。林子豪望着潭中自己的倒影,眉目间那层清润的光淡了,像被雾蒙住的月亮。
他摸了摸怀里的《太初经》,经页烫得厉害,金纹在他掌心爬动,像活的。
“去把《太初经》拿来。”他对秦婉儿说。
秦婉儿转身往竹屋跑,棉鞋踩在霜地上“咯吱”响。
林子豪望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百日之前,她蹲在破庙角落,用草茎编鸡窝的样子。
那时她的手也这么巧,编的鸡窝不漏雨,可指尖是红的,冻得像胡萝卜。
“给。”秦婉儿把经卷递给他,发梢沾着霜花,“我用旧棉袄裹着,没让它受凉。”
林子豪翻开经卷,金纹在纸页间游走,最后聚在最后一页,连成行小字:“百日之期,因果交汇,言出者承其重。”
他的喉咙突然发紧,像被什么堵住了。
“宗主!”顾长河从山门跑来,铜锣撞在他腰间,“镇东头王屠户家的闺女来报,她娘的老寒疙瘩又犯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还有西头布庄的刘娘子,说按托云桩纺线,线细得能被风吹断!”
林子豪望着满山的弟子。演武场的吆喝弱了,丹房的药香散了,灵草园的灵草蔫了,连火鳞豹都趴在白灵脚边,尾巴没精打采地扫着地。
他突然想起《太初经》里的另一句话:“大道广施者,如引泉灌田,泉眼深则田丰,泉眼浅则田旱。”
“婉儿。”他轻声说,“你说...我是不是给得太多了?”
秦婉儿没说话。她伸手替他理了理棉袍领子,指腹擦过他嘴角的粥渍。
山风卷着松针吹来,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腥气——像九月初九阴煞云的味道,却淡得多,像被泉水冲淡的墨。
林子豪望着远处的镇里。炊烟还在飘,可不像往日那样直上云霄,倒像被什么牵着,歪歪扭扭往山外飘。
他想起前日在镇口老槐树下,听挑水的张老汉叹气:“北境的天澜王府又在抓人了,说是要修什么'朝天阁',我家小子上月被抓的,也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宗主!”阿福从灵草园跑来,怀里抱着株蓝星草,叶子黑得像被火烧过,“这株草...它刚才说话了!”
她眼睛瞪得溜圆,“我听见它说'疼',像小娃娃哭似的!”
林子豪的手突然抖了一下。《太初经》在他怀里烫得发烫,金纹爬过他的手腕,像条小蛇。
他望着满山的乱象,望着秦婉儿冻得发红的指尖,望着阿福怀里的蓝星草,突然明白过来——他从前总以为言出法随是自己在施恩,可原来,所有他说过的话,都像根根线,一头系着他,一头系着天地万物。
百日之期将至,那些线,要收了。
山风突然大了起来,卷着几片桐花从镇口老槐树飘来。
林子豪望着桐花落在灵泉潭里,被黑水染成紫色。
秦婉儿的手还搭在他肩上,温暖得像团火。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擂在空瓮上的鼓,又重又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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