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珠第二天就给自己妈妈打了电话。
她老家在一个很边远的小县城的乡下，家里种地把她供到了大学，然后找了份不高不低的工作，妈妈已经快六十了，如今还在帮人家老板捡菜做生意，补贴些家用。她还有个哥哥，如今在两个县城里头跑着客运车，维持生计。家里补贴不了庄珠，庄珠也补贴不了家里头，平日里打电话都是干巴巴的吃过饭没，鲜少在这种白天的时候还联络的。
“喂，咋啦？”这个时间点正是妈妈那边空闲的时候。
“我又看到了。”庄珠压低了声音说。
“什么？”
“我又看到了！”庄珠拔高了声音，然后顿了下，“妈，我又看到了，我怎么办？她一直跟着我，我……我……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办。”庄珠的声音有些哽咽起来，现在是午休的时候，公司里的人都不在，她跑到了楼梯间里打的电话，生怕自己的同事们听到了什么，有所误解。
电话那边陷入了沉默。
“我等下午空闲了帮你去庙里看看，”妈妈说道，“你阿婆给你们每个人都点了平安香，我去看看怎么样了……你阿婆前两天摔了，都下不来床。”没有阿婆在庙里照看，那平安香可能出了些问题。
庄珠低声回着好。
“你下午好接电话吗？”妈妈转头又说。
“能接。”庄珠说。
挂了电话，庄珠看向楼梯间那块巨大的玻璃，上面倒映着她的人影，脸色惨白憔悴，就连她的同事今天都在劝她，要是生病严重可以再多请几天假，不过就扣几天工资而已。但是工资就那么多点，庄珠还是跟主管申请的多加两个班对方才愿意给她抵了假，再多休息几天，扣的又不只是工资，全勤都会跟着一起泡汤。
隐隐约约的，庄珠觉得自己脸上的神情，跟那个老太太生前，竟有些出奇的相似起来。
不再多想，午休结束，庄珠就回自己位置上继续干活去了。
妈妈那边的电话很快回了过来，庙里的师父打盹，没有阿婆每天去盯着，竟然灭了一盏平安灯，而且灭了的灯芯还被人顺走了，要再给庄珠点平安香，得等庙里的阿嬷们给她再编一根灯芯出来。妈妈请庙里的师父写了黄绸上的符，说让快递给她先送过来，并盯住她不要理睬就行。
庄珠的心高高拔起，又重重落下，最后只低低的回了声好，然后后知后觉的问起阿婆现在怎么样。妈妈那边只是叹了口气，说阿婆现今年纪大了，四代同堂的人了，最大的玄孙都到了上大学的年纪，这次这么一摔，精气神都快摔散了。然后让庄珠自己注意身体，如果，妈妈那边的声音顿了顿，最后却又沉默下来。
挂了电话，庄珠看着手里的电脑和键盘，开始发呆。
阿婆生养了六个子女，她的妈妈排行老四，都说她妈妈的位置最是合适，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弟弟妹妹，一应俱全。庄珠出生的时候，阿婆的身体还很硬朗，每天给庙里折元宝纸钱黏香线做工，做的工钱不仅能养活她自己，还能经常给家里的孙辈们不少零花，庄珠小时候零嘴水果都没断过，全是庙里师傅们把供奉之后的瓜果分给庙里做活的老人家带回去。那些瓜果大半都蔫蔫的，但并不影响其甜美的滋味，庄珠拿会儿经常和就比自己小半岁的表妹，在傍晚的时候跑去庙里和阿婆一起走回家。
从出来读书到上班到遇到疫情三年，庄珠都快五年没见到阿婆了。
下班回家，庄珠拎着自己的晚饭，路过中庭之前摆放灵堂的地方的时候，下意识停顿了一下。然后庄珠看到了一片纸钱从旁边的草丛里面飘了出来，不偏不倚，落到了她正前方。那片纸钱上还有烧过的痕迹，但非常奇怪的是，前两天那么大的雨，那些棚子里祭祀用品都没能幸免于难，这一片纸钱居然还十分崭新的样子，除去上面烧过的痕迹，几乎看不出什么使用的痕迹。
庄珠往旁边走了一步，便看到那纸钱被风卷起，慢悠悠的又向着她靠近了过来。
庄珠瞬间觉得有些头皮发麻，下意识就想转头就跑，然后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拍了拍，庄珠尖叫了一声，猛然回过头，却是之前在电梯上看到的那个十二楼的中年女人。对方手里拎着蔬菜水果，同样被庄珠的尖叫声吓了一跳。
“你站在这里干嘛？”中年女人被吓到，没好气的问道。
“我，我……”庄珠说不出什么话来，这个时候，中年女人也看到了地面上那张纸钱。对方嘟囔着说了句什么，庄珠没有听清楚，然后便看到对方捡起了纸钱，丢回了草丛里面。中年女人又回过头看了看庄珠，没有理会她走向了单元楼。
庄珠有些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草丛，再没看到那张纸钱飘出来，赶紧跟了上去。
中年女人站在电梯里面，帮她按着开门键。
“四楼哇？”中年女人问道。
“嗯，谢谢。”庄珠回答道。
“小姑娘家的，”中年女人继续说，“有什么好怕的。”
“啊？”庄珠愣了愣，看向对方。
叮——的一声，四楼到了，庄珠还站在电梯里。中年女人不耐烦的按着开门键：“你家都到了，怎么还不下去？”
“哦哦，不好意思。”庄珠稀里糊涂的下了电梯，下意识的又看了看楼梯间。
黑洞洞的空间里面什么都没有。
没有那个婴儿车，也没有一道佝偻的身影。
楼下看房子的年轻人最后还是没有租那套房子，现在楼下安安静静的，死寂得像是一片黑暗。
晚饭后，庄珠躺在沙发上半睡半醒的，听着电视传来的声音。
那是一部很老的电影，相比较里面的故事情节，每一次庄珠观看都只记得那里面近乎于宁静的景致。美丽的，宽阔的，安静的，被夏天的太阳照射着的浓密的灌木丛和草原，精心打理过的花园和远处的山丘。看了那么多遍，庄珠都没能记住电影的情节，只记得里面的主角是一个穿着米白色西装的男人，苦着一张脸站在画面的正中间。
然后在那平缓的音乐声里，庄珠听到了沙沙沙的声音，像是纸摩擦着地板，像是风儿略过了树梢，庄珠看过很多次这部电影，却记得这里面并没有这样的声音。庄珠猛然坐起来，看到电视里的场景已经变了。
宁静的文艺片如今依旧安静，只是画面正中间变成了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纸扎人。
有一堆崭新的，却有些许烧过的痕迹的纸钱，堆在那个纸扎人的背后，电视里面传来了风吹过的声音，把那些纸钱吹来吹去的，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在那个纸扎人的身边，却放着一个有些旧了的婴儿车，上面还挂着那个绑着红线的木头葫芦，纸扎人的手推在婴儿车的旁边，像是想要推动一样的，但那张画出来的脸，却死死的盯着庄珠。
庄珠整个人缩在沙发上，小心翼翼的摸到放在身边的遥控器，连续按了好几次关机，终于把电视关上。客厅里黑黝黝的，原本就靠着电视的光，现在光源一去，就只剩窗户外透露的点点光线。
庄珠屏住了呼吸，慢慢走下沙发，想要返回自己的房间去。
虽然是杯水车薪，但她床头柜里放了个阿婆曾经帮她求的平安符，虽非百邪不侵，但旨在出门远游平平安安，终归沾了香火，可能能有些许用处。但是庄珠停下了脚步，她听到了……她听到了！她听到了什么东西重重的摔下去的声音！她听到了那纸张摩擦的沙沙声！漆黑一片的走廊突然被打开了灯！走廊的尽头她的房间门口，刚刚电视里面的纸扎人安安静静的站在了那里盯着她！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窒息。
全身像是浸入了冰水里，起了一身的白毛汗。
庄珠像是被定住了一样的站在了原地，她叫不出声来，也挪不动步子。她因为恐惧，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甚至于没有勇气离开，因为她都不知道自己如果离开，还能去哪里？
在这种死一样的寂静里面，庄珠闻到了香烛的味道。
那是她小时候跟着阿婆去庙里面，闻到的最多的味道。
香粉被红纸擀着竹签，在昏暗的房间里面用浆糊糊成了一根根的香，放在了庙的广场的铜炉里，烧出的味道极绵长清幽。佛堂里摆满的蜡烛滴满了台前，只稍靠近，便能闻到那烛芯燃烧之后的味道。
和烧纸钱的味道，一模一样。
庄珠看到了。
灵堂里面，只有那个声音细细软软的女人的时候，那时候她下了班走了回来，看到那个女人，身边摆着空空的婴儿车，面无表情的在烧着纸钱。但是那些纸钱啊，才刚刚点上了火，就马上熄灭。那香烛纸钱的味道，一点点的都烧不出来，那女人脸上的表情越是冷漠，越是愤恨，那被风吹走的纸钱就越多，甚至于像是白色的纸蝴蝶，笼罩住了整个灵堂。
但是那个女人并不害怕。
她只是冷漠的坐在灵堂里面，坐在庄珠看到过那个老太太的凳子上，不停的冷笑。
那现在呢？
庄珠又听到了那声细细的叹息声。
那叹息声她也听到过很多次，每一次在电梯里，在小区里，甚至于在小区外的超市和商店里，每一次看到那个老太太，她都在叹气。佝偻着腰，穿着半旧不新的衣裳，明明都颐养天年的年纪，还在一边哄着那哭闹不休的小婴孩，一边做着其他的事情。
半分没有梦里面那个穿着崭新的旗袍的样子的精气神。
“苦啊……”
不知道是哪里的声音，在慢悠悠的唱着这一个词，拉得长长的语调，阴森瘆人得很。
庄珠僵在了原地，突然的，那阴森的声音戛然而止，面前的灯光闪了闪，那纸扎人就这么在她眼皮子底下消失了。伴随而来的是敲门声，连续几下，庄珠有些僵硬的转了转脖子，慢慢的走过去开了门，看到外面站着的年轻男人，忽然后知后觉的想起室友说的，这两天她觉着瘆得慌，会回家多住几天的事情来。
“你好？”庄珠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有些僵硬的看着对方。
“你好，”那个男人看着庄珠的脸色，皱了皱眉，“我是住在你楼上的，我闻到了好大一股烧糊的，你邻居家我都找过了，麻烦你看一下是不是你家厨房在烧着什么东西忘了？”
“没有啊……”庄珠回答道，然后顿了一下。
那个男人探进头闻了闻，眉毛皱得更深了些。
“还说不是你家！”那个男人骂骂咧咧的，倒也没有一定要进来，“那么重的味道，你在家烧了什么？拜托，这是居民楼，是小区，又不是乡下能随便乱烧东西，很容易引起火灾的。要是真烧起来了怎么办？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那个男人的说教被庄珠抛到身后，她打开了灯，径直走进了厨房。
然后看到了——
地板上摆着香烛纸钱，烧了一半，瓷砖上还有红蜡烛滴下来的蜡油。那个男人也跟着走了进来，看到这个场景愣了愣，然后想起了什么知道些什么的样子，有些惊恐的想要向外面走出去。庄珠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疯了，她看到男人的反应，直接伸手拉住了对方，她脸色惨白，如今死死盯着对方的样子，看起来颇为疯狂。
“你知道些什么对不对？”这个男人对于庄珠而言像是一个希望，她感觉自己已经快被那个老太太逼疯了。
“唉，你这个人咋回事？”男人想把庄珠扯开，试了两下没扯动，看着厨房里面没有烧干净的香烛纸钱，他又明显不想在这儿多待。犹豫片刻，男人拔高了声音，“你简直是个疯婆子，走！外面就有警察厅，我们去那儿说理去！”这么说着，男人又左看右看的，拉着庄珠往外面走。
一边走，还一边把庄珠放在了门口柜子的钥匙捎上。
庄珠已经有些无法思考了，她任由那个男的拖着她离开房子，离开单元楼，走出小区的一瞬间，庄珠只觉得身上那股浸入骨子里的冷气似乎都消散干净了。她有些迟钝的转过头，那个男人趁机扯开了她的手，然后把她的钥匙丢给了她，同时也为自己点了根烟，倒是没有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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