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十一月突然冷了下来,风卷着梧桐叶在路面上滚,发出沙沙的响。徐序裹紧了黑色连帽衫,走进教学楼时,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很快散了。法理学课本被她抱在怀里,封面的“法理学导论”几个字在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法理学课讲到了“法律与道德的边界”,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个案例:一个儿子为了给母亲治病,偷了邻居的钱,该不该被判刑?
教室里吵成一团。赵晴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法律就是法律,偷窃肯定要判刑,不然社会不就乱了?” 她翻开笔记本,指着“罪刑法定”四个字,“这是基本原则。”
陈野却在旁边冷笑:“原则能当饭吃?老太太等着钱救命呢,法官要是真判刑,良心过得去吗?” 她转着钢笔,发尾的棕色在阳光下晃,“我采访过一个小偷,他说偷钱是为了给女儿交学费,你说这案子该怎么判?”
徐序没说话,指尖在课本的空白处画了个小小的问号。她想起上周接的画稿,单主要一个站在法庭被告席上的年轻人,眼神里要有愧疚和不甘,还特别提了句“他被捕时,口袋里揣着没送出去的糖葫芦”。她画了很多次,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现在突然明白,少的是那种“明知不对,却不得不做”的挣扎,是对某个未完成瞬间的执念。
下课铃响时,老师把问题抛给了所有人:“下节课我们讨论,法律的‘刚性’和‘人性’,该怎么平衡?”
徐序走出教室,冷风吹得她缩了缩脖子。陈野追上来,拍了拍她的肩膀:“想什么呢?脸都冻僵了。”
“没什么。”她把围巾往脖子里紧了紧,“那个案例,你觉得该怎么判?”
“判肯定要判,但可以轻判。”陈野说得干脆,“法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像你画画,总不能只按模板填色吧?”徐序的脚步顿了顿。陈野的话像根细针,轻轻刺破了她心里那层模糊的膜。
沈烟霞的电话是在周三晚上打来的,那时徐序刚画完被告席上的年轻人。单主发来消息说“眼神到位了,像我弟弟当年的样子”,后面跟了个哭的表情。
“下周末回家一趟。”沈烟霞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王阿姨的儿子回国了,在国外读的法律,现在在律所当合伙人,你们见一面,取取经。”
“我周末有课。”徐序的手指捏着绘图笔,笔杆上的温度慢慢散去。
“什么课比这还重要?”沈烟霞的声音拔高了些,“人家可是哈佛毕业的,多少人想认识都认识不上。你这次必须回来。”
徐序没说话,听着听筒里传来的电流声。窗外的风敲打着玻璃,像谁在轻轻叩门。
“对了,”沈烟霞的语气突然软了,“你爸的忌日快到了,回来一起去看看他。”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在徐序的心上。她“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打开储物柜,黑色帆布包里的数位板还带着图书馆的寒气。她拿出画稿,屏幕上的年轻人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像在哭。徐序的指尖在屏幕上划过,给年轻人的袖口加了道褶皱,又在他攥紧的口袋边,隐约画出半截糖葫芦的签子,尖上还沾着点糖渣。
陈野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周五晚上回来时,手里拎着个纸袋,往桌上一放:“给你的。”
徐序打开纸袋,里面是两串糖葫芦,糖衣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哪来的?”
“校门口买的,见你这几天脸拉得老长,吃点甜的。”陈野剥开一根,咬了一大口,“对了,明天去老街不?修钟表的老爷子说有个老座钟要修,挺少见的,我去拍几张照片。”
徐序看着糖葫芦上的糖衣:“好。”
周六早上,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徐序穿上了沈烟霞寄来的米色针织衫,外面套了件黑色外套,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陈野在车站等她,穿着件红色的冲锋衣,格外显眼。
“哟,换风格了?”陈野上下打量着她,“这毛衣挺显白的。”
徐序没说话,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
两人一路走到老街,外面风大,吹得人睁不开眼。老街很静,石板路上落满了梧桐叶,踩上去沙沙响。两旁的店铺大多关着门,只有几家开着,门口摆着些老物件:铜制的脸盆、搪瓷的杯子、掉了漆的收音机。
“老爷子就在前面。”陈野指着不远处的一个门面,门口挂着“修钟表”的木牌。
徐序跟在她身后,眼睛却被旁边的店铺吸引了——那是个咖啡店,门口摆着两盆多肉,叶片上沾着点露水。木牌上写着“隐隅”两个字,字体很淡,像用铅笔写的。
“别看了,”陈野回头拉她,“进去喝杯咖啡?我采访完请你。”
“不了,”徐序的视线还停在咖啡店的门上,“我在这儿等你。”
陈野挑眉:“行,那我快点。”
咖啡店的门是深棕色的,推的时候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里面很暖和,空气中飘着咖啡和烤面包的香味。
吧台后面站着个男人,背对着门口,正在擦杯子。他穿一件质料很好的深灰色毛衣,袖口松松卷到手肘,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皮肤是常年不见强光的冷白色。听见动静,他转过身来,额角干净,没什么细纹,但眼神里有种被生活磨过的沉静,像被雨水洗过的玻璃,亮得妥帖,却不刺眼。
“请问要点什么?”
他的声音比看起来更低沉些,像深秋的风拂过湖面,带着点凉意,却不冷。
徐序的视线落在吧台上的菜单上,指尖有些发紧。“一杯……拿铁。”
“好。”男人转身去煮咖啡,动作很熟练。咖啡机发出“嗡嗡”的响,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
徐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青石板路和老房子的屋顶,像她画稿里的街景。她拿出手机,点开绘图软件,屏幕上跳出那个被告席上的年轻人,口袋边的糖葫芦签子还露着半截。
“你的拿铁。”
她抬起头,男人把咖啡放在桌上,拉花是只猫,耳朵尖尖的,像她画过的那只。
“谢谢。”徐序的声音有点轻。
男人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转身回了吧台。他拿起擦杯布,继续擦刚才没擦完的杯子,动作很慢,却很专注,仿佛那是件很重要的事。
徐序喝了口拿铁,奶泡很细腻,带着点甜味。她看着窗外,陈野还没回来,石板路上偶尔有老人走过,拄着拐杖,脚步很慢。
“喜欢画画?”
男人的声音突然传来,吓了她一跳。她抬头,看见他站在桌旁,手里拿着个马克杯。
“嗯。”徐序把手机往回收了收,屏幕还亮着。
男人的视线在屏幕上停了两秒,没多问,只是说:“老街的冬天很冷,喝点热的好。” 他放下马克杯,里面是热可可,冒着热气,“请你的。”
徐序愣住了。“为什么?”
“看你对着画发呆,”他笑了笑,眼角有浅浅的纹路,“像我以前一个朋友。”
他没说那个朋友是谁,转身回了吧台。徐序看着那杯热可可。
陌生人的善意,像冬天里的一点火星,能暖很久。
陈野回来时,手里拿着个老座钟的零件,兴高采烈地说:“你看这齿轮,比我爷爷的怀表还精致!” 她看见桌上的热可可,挑眉,“老板请客?”
徐序点点头,把最后一口热可可喝完,暖意从胃里散开,传到四肢百骸。
“走了。”陈野拉着她站起来。
徐序回头看了眼吧台,男人还在擦杯子,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谢谢。”她轻声说。
男人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慢走。”
走出咖啡店,风还是很大,却好像没那么冷了。陈野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老座钟的事,徐序的心思却有点飘忽,指尖还残留着热可可的温度。
“喂,发什么呆?”陈野推了她一把,“是不是看上那个老板了?我跟你说,他……”
徐序皱了下眉,语气平淡:“别胡说。” 她加快脚步往前走,发尾被风吹得扫过颈后,没什么波澜,像只是听到句无关紧要的玩笑。
陈野撇撇嘴,没再逗她,跟上去继续说老座钟的细节。青石板路上的梧桐叶被风吹得打转,徐序踩着落叶往前走,心里只想着刚才那杯热可可的温度,像落在雪地里的一点阳光,干净。
回到学校时,天已经黑了。徐序坐在书桌前,打开绘图软件,屏幕上的年轻人突然有了温度。她把他口袋边的糖葫芦签子画得更清晰了些。
单主很快发来消息:“这个细节加得好,我弟弟小时候最喜欢吃糖葫芦。”
徐序看着消息,突然笑了。她点开加密相册,把今天拍的老街照片存了进去,第一张是“隐隅”的木牌,第二张是窗外的青石板路,第三张是吧台上擦得锃亮的杯子。
夜慢慢深了,宿舍的灯一个个暗下去。徐序关了台灯,躺在床上,闻到毛衣上淡淡的咖啡香。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那点暖意还在。
偶然走进一家店,喝了杯还算不错的热可可。
风从纱窗钻进来,带着点凉意。徐序闭上眼,明天还要去图书馆改画稿,想这些没用。
也许,下次路过可以再去坐坐。她模模糊糊地想,然后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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