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宫女唤醒公主，说是奉女王之命。公主见来人甚少，备好的衣物是便装，不是礼服，仅仅举着烛火照明，不曾点灯，心里觉得异样，面上却不显露，洗脸时候趁人不备，从盆地摸出一把小刀，藏在袖中。
简单用了些牛乳和烙饼，宫女带着公主离开房间。自从缪矞雪夺回王位，宫里的布局表面上和之前没两样，实际上封锁了许多旧路，又开辟了不少僻静的路径，连公主也没走过。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穿过一扇小门，回头竟是出了宫墙，来到了外头。
缪矞雪从旁边走来，也不说话，骑上马便走，公主也骑马跟在后头，握着缰绳的手暗暗触碰袖子里的小刀，安慰自己不安的心。天色尚早，没有多少人知道她们外出，她这次必须和缪矞雪独处，须得处处小心。
幸亏都城周围的底盘，她都没少去，道路渐渐熟悉，她蓦地发现，这个方向竟然是十六岁那年狩猎的山谷。那时是黑夜，记得她们误入焚毁的村庄，纯风被诡异的纸人吓得不轻，眼前哪里还有残垣断壁？而是连绵的白色石头砌成的房屋，与其说是村庄，不如说是堡垒。
公主心想，短短几年，都城郊外建造了这样的营地，母亲竟然如此松懈，果然是安逸太久了么？她记得附近的村民十分排外，曾经追打她们三姊妹，不由得绷紧了身体，握住小刀，警惕地打量周围，生怕遗漏蛛丝马迹。
宅子的木门缓缓打开，守卫望见女王，立刻跪拜迎接，出行劳作的村民也纷纷放下活计，夹道恭迎。缪矞雪随意地说：“不用了，今日路过，只为进山。”一路穿过寨子，来到后面的河边。滔滔河水上架着一座石桥，公主回忆起当日惊心动魄的水面厮杀，今天居然平平安安几步过河，暗暗吃惊。
远离村庄，人烟越来越稀少，林子越来越茂密，遮天蔽日，再往前行数里，又是峰峦叠嶂。此时已是午后，日头正盛，照在山壁上，竟然是一片橙红。公主没见过红色的山，颇为好奇，心想这里距离都城不是很远，自己竟然不知道有此奇景。
行至山前，众人下了马，缪矞雪指着公主说：“你们都停下。你，跟我来。”公主略微迟疑，荒郊野外，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她看出公主的顾虑，冷笑道：“你想教她们跟着？哼，她们本没有资格踏入这里半步。”
公主犹豫了一会儿，跟在了后面，沿着山道攀登。上山的道路越来越陡峭，外侧没有栏杆，只有粗长的铁链。在几乎垂直的阶梯旁边，铁链贴着道路，像是瘫软的黑蛇。缪矞雪行动异常敏捷，如履平地，公主勉力跟上，忽然觉得手刺痛，原来是手指和掌心被铁锈磨破了。
她不想拽住铁链登山，然而台阶陡峭，直上直下，几乎要顶着她的膝盖，不握住铁链，随时有坠落危险。她只好忍痛抓住链子，喘着气往上爬。
等她气喘吁吁地上到山顶，日头照得她浑身冒汗，又累又热。山顶没有亭子，纵然有几棵树，也因为强劲的山风长年吹拂，长得低矮不说，枝叶也很稀疏，并不能遮阳。四周除了乱石，还有好几个陈旧的瓶子，瓶身上布满长长短短的裂纹。
缪矞雪丝毫不见疲惫之色，说：“行了，下去吧，你耽误的功夫够多了。”公主靠在树干上说：“要去你去，我才上来。”她讥笑道：“你想和这些东西做伴？”说着，一群黑色的怪鸟从山腰的树林中飞起，围绕着赤红的石壁飞翔，盘旋向上，呼啦啦飞到顶，一只只落在树上，发出亢奋嘶哑的叫声。
公主一惊，坐在地上，手掌撑地，仰头一望，认得这是惯吃腐肉的鸟，翻转手掌，见淡红的伤痕上隐隐见到闪烁的金色，瞥见树下零散的大瓶子，不禁悚然：“这、这里是什么地方？”诸位看官，东女国习俗与中原迥异，埋葬贵人不以棺木入殓，而是用大瓶子盛放骨肉，掺杂金屑，故而公主看到掌中沾染金沙，四周瓶子散落，心生嫌恶，果然，缪矞雪语带讥诮：“这里是王陵，也是你我才有资格踏入的禁地！”
公主听到她说这是王陵，心想她难道特意挑了这个地方除掉自己？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再惊慌失措，免得落入圈套丧命。缪矞雪哂笑道：“好侄女，你不开心么？我让你名正言顺地来祭拜祖先。”公主心想，谁知道你是想祭拜还是要献祭我。她绝口不提自己的心声，只是沉默。
看她不接招，缪矞雪好生没趣，径直走上旁边的小路。公主觉得靴子里有个东西硌脚，大约是小石子，她忍受着紧跟。缪矞雪站在废弃的瞭望台上，自言自语：“你看，修得这么高的城池，打起来多有意思！”公主看到她站的地方是残破的砖墙里，残砖都不到膝盖，底下是光溜溜的悬崖，要是她掉下去——
不行！心底里的一个声音制止了她这个恶毒的念头。她极不情愿地放弃了。缪矞雪转身，走到她身边，说：“你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如果我无声无息地掉下悬崖，你就可以拿回原本的一切。也许你未来也有类似的瞬间，但你永远无法拿回错过的年华，弥补种种遗憾。”
公主一愣，她的心里乱糟糟的，有些惭愧，想起被软禁的姥姥，因为她的一时迟疑，将陷入暗无天日的余生。偏偏缪矞雪喋喋不休，不停地嘲笑她，聒噪的秃鹫听到她亢奋的声音，都纷纷噤声，不与争锋。公主一边下山——下山的道路比上山还要艰难，没有铁链抓握，只有几个突出的石头供她维持平衡，她还要一边洗耳恭听缪矞雪的长篇大论。她很想默念什么佛经来静心，然而她平时从不拜佛。
突然，缪矞雪的身子一斜，竟然在阶梯上滑到，仅仅能容纳一只脚的台阶完全不能让她站稳，公主抓住了她的手臂，自己也被牵动，晃到了边缘，她紧紧抓住突出的石头，底下是令她头晕目眩的树林，那样的低矮，只能看到一片令人发慌的深绿，如同苔藓。
她惊慌愤怒地大叫：“你给我闭嘴，别说了！”缪矞雪叹了口气，回答：“我还能说什么，我要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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