溥咛无措地点点头。
如果被换人,她想,她的演艺事业怕是刚冒头就要蔫了。
许是没见过这么会把情绪摆在脸上的人,导演摸着下巴笑出了声,镜片后的眼睛弯起来,倒添了点意思。
又许是瞧着她这副样子实在可怜,做次好人积点德,指不定能让他这部戏沾上点运气。
他朝身后扬了扬下巴,声音穿过雨幕:“顾乐依,过来一下。”
过了几秒钟,迎面走来个穿杏色风衣的女郎,裙摆被风掀起时露出双细带凉鞋。
她是顾乐依,在剧中饰演文物修复大师周慎行的女儿周文娟,戏份不轻的女配。
“这是小溥,演林浅。”导演往溥咛那边偏了偏下巴,“我总觉着她身上少点狠劲,明天你没戏份,带带她?”
话音刚落就嘿嘿笑起来,像甩掉什么烫手山芋似的,转身踩着水洼快步走远,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也没回头。
导演一走,顾乐依的目光就落在溥咛身上,算不上审视,倒像在打量株刚栽的新苗。
溥咛被看得手心发潮。
“顾老师,您好,我叫溥咛,您叫我小溥就好。”
出乎意料,顾乐依忽然笑了,眼角的梨涡盛着雨光。
“不用这么拘谨,叫我乐依就行。”她声音里带着点江南口音,软乎乎的,“对戏是吧?没问题。”
她答应得太干脆,眉眼间的亲和里没掺半分圈内常见的倨傲,让溥咛悬着的心莫名落下去半截。
两人扫码加了微信。
临走前顾乐依道:“今晚八点来305找我,剧本记得带上。”
“好,我会准时到的,顾....乐依姐。”溥咛咬了下舌尖才改了口,声音里还带着点没转过来的生涩,却答得格外干脆。
回到民宿的房间,身上的衣服被雨气浸得发沉,贴在背上黏糊糊的,溥咛只好又换了一件白T。
晚上要去找顾乐依对戏,她心里实在没底,盘腿坐在床沿翻开剧本,忽然想起导演说的“林浅能面不改色杀人”,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来。
窗外的雨点密密地斜斜地织着,打在窗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又顺着边缘慢慢淌下来,画出一道一道浅痕。
窗户没关,溥咛闻到雨的味道,是泥土被泡透的腥气,混着窗台上白栀子的清香,还有点屋檐下青苔的凉味,顺着风溜进屋里,拂过她的鼻尖。
溥咛很喜欢下雨天。
一到雨天,总会让她想起小时候在老家的堂屋里和奶奶一块儿做油纸伞的光景。
那时的雨声好听,沙沙沙,像是谁在用软布轻轻擦着窗棂。
她就蹲在奶奶脚边,看奶奶把竹篾弯成好看的弧度,搭成伞的架子。
奶奶的手糙糙的,带着桐油的味道,拿起裁好的皮纸往上糊,纸角有点翘,她就伸手去按,奶奶便笑着拍开她的小手,让她乖乖递线团。
线是彩色的,她捏在手里,总也绕不匀,要么缠成一团,要么就扯得太紧,把刚糊好的纸扯出小褶子。
奶奶从不恼,只是用顶针轻轻磕她的额头,说“慢些,慢些”。
也因为下雨,奶奶的生意才格外好。
过路的人慌慌张张跑过来躲雨,看见挂着的一排排油纸伞,就会停下来挑挑拣拣。
雨丝飘进房檐,混着伞上的桐油香,温温的,润润的。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了震,是剧组群的新消息,说今晚的夜戏因为雨太大取消了。
溥咛拿起手机扫了一眼,就按灭了屏幕,只当是条无关紧要的信息。
她把剧本摊在膝盖上,对着空气试了试眼神,想让自己看起来冷硬些,可眉头刚一皱起,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的眼神里还是怯生生的,带着点茫然,哪里有半分能“面不改色杀人”的狠戾?
“唉。”溥咛轻轻叹了口气,把剧本合上又打开,反复几次。
她想起顾乐依,那位前辈答应得那么爽快,会不会只是随口应承?毕竟圈内人大多懂得逢场作戏,导演的面子总要给,至于真心想帮多少,就难说了。
可转念又想起顾乐依的笑容,还有那句软乎乎的“叫我乐依就行”,心里的不安又悄悄退了些。
时间在雨声里过得飞快,手机屏幕上的数字跳到七点五十时,溥咛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抓过剧本塞进包里,又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
镜中的自己,脸色是常年不见浓妆的冷白,眉眼间没什么暖意,天生带着股疏离的清冷。只是此刻,那双总是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却又被一股孤注一掷的认真压着,反倒添了几分韧劲。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房门,上了三楼。
越靠近305,胸腔里的心跳越响,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到了门口,她抬手敲门,指尖竟微微发颤。
她天生寡言,在模特圈浸了两年,这性子也没改分毫。此刻站在门前,那股清冷的模样里,难得泄出点生涩。
雨忽然泼得更急了,砸在走廊窗户上,噼啪作响。
等了半响,门内传来瓷器摔碎的脆响,紧接着,门被猛地拉开,一张覆着寒霜的脸撞进眼帘。
卞卿禾的眉峰拧着,眼底翻涌的戾气几乎要溢出来,偏生她站得笔直,青色旗袍的领口勒着细瘦的脖颈,像株被冻住的梅,冷得扎人。
溥咛喉头一紧,舌头像打了死结:“抱、抱歉.....”
目光扫过门牌,305三个数字清晰得刺眼。
对方没应声,转身往里走,青灰色的旗袍下摆扫过门框,只留道敞开的门缝,像道无声的指令。
溥咛僵在原地,指尖的颤抖还没停,透着股手足无措。
“进来。”
直到冷冽的声音从屋里飘出,带着点不耐烦的沙哑。
心脏猛地一跳,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挪进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光线昏沉,只一盏落地灯在角落投下暖黄光晕,将周遭的暗影衬得愈发浓重。
溥咛刚迈进门,脚边便传来细碎的瓷片摩擦声。
几片青瓷碎渣散落在地毯上,茶渍正顺着纹理慢慢晕开,空气中飘着一缕微苦的涩味,混着窗外透进来的雨气,格外清冽。
卞卿禾背对着她站在光影交界处,依旧是那件旧青色旗袍。
料子看得出是经了年月的,色泽被时光浸得发暗,领口与袖口磨出浅浅的毛边,倒像是被无数次摩挲过的痕迹。
她身形清瘦,旗袍勾勒出窄窄的肩背,后腰处空出一点褶皱,藏着点说不清的破碎感。
溥咛的心跳莫名滞了半拍。
“杵着做什么。”
卞卿禾忽然转过身,嗓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戾气,眉峰依旧拧着,眼底却褪了些锋芒,添了点倦意。
她的目光扫过来,落在溥咛身上,不重,却像带着钩子,把人里里外外看了个透。
溥咛这才回过神,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剧本,那些准备好的话全堵在喉咙口,诸如“抱歉打扰,我走错房门了”、“我找顾乐依”,到了嘴边,只挤出个僵硬的弧度:“我....我来学戏。”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卞卿禾嗤笑一声,那笑声很轻,清泠泠的,带着点嘲讽。
学戏?跟她学?
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抬手将旗袍下摆往腿边拢了拢,露出一截细瘦的脚踝,赤着踩在深灰地毯上,肤色白得近乎透明。
她抬眼,眸底那点刚压下去的戾气又浮了上来,混着几分了然。
难不成没人告诉过她,整个剧组没人敢来她面前自讨没趣?
能把主意打到她头上来,让这愣头青来触她的霉头,除了那几个明里暗里跟她较劲的,还能有谁?眸底闪过一丝冷光,随即又被倦意盖了过去。
溥咛把剧本揉得更紧,几乎要成一团。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地跟进来了,此刻看着卞卿禾那双洞穿一切的眼睛,只觉得脸颊发烫,后背却泛着凉。
错了,全错了。
那顾乐依根本就是故意的,知道卞卿禾性子冷戾,故意让她来碰壁,最好能惹得卞卿禾动怒,把她赶出剧组才好。
卞卿禾看着她这副样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傻得像株没见过风雨的禾苗,被人拨弄着就往火坑里跳。
“谁让你来的?”卞卿禾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溥咛的嘴唇动了动,想说出那个名字,又觉得不妥。
在背后嚼人舌根,不是她的性子,可不说,又显得自己更蠢。
她攥着剧本的手松了松,指节泛白,低声道:“是我自己.....走错了。”
“是吗?”卞卿禾挑眉,眼底却没什么笑意,透着点看透不说透的讥诮。
溥咛垂下眼,没有应,却像什么都应了。
那点被戳破的窘迫,混着被算计的难堪,全堵在喉咙口,连呼吸都带着涩味。
“走吧。”
卞卿禾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没了追究的兴致。
“啊?”溥咛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她讷讷地应了声 “好”。
转过身时,那一向挺直的腰背竟弯出个怯生生的弧度。
方才在走廊里强撑的那点清冷,此刻全散了,只剩下被戳破心思的无措,连脚步都显得格外沉。
卞卿禾望着她的背影,心头莫名一动,陡然想起在巷子里瞥见的那双亮堂堂的眼睛.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她身上落,有好奇,有惊艳,有探究,像无数根轻飘的羽毛,扫过就散了。
但偏有一人,那道目光太干净,却又带着灼人的温度,混着点不管不顾的莽撞,带着点生涩的执拗,像根细针,轻轻往皮肉里钻,烫得人皮肤发紧。
“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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