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卿禾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冷了几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瞬间钉住了溥咛的脚步。
“剧本我看看。”
溥咛的脑子混沌一片。理智在尖叫“该走了”,脚却像生了根。
等她回过神,人已经转过身,面对着那件泛着旧光的青旗袍,双手不由自主地捧上了那本被揉得皱巴巴的剧本,指腹还沾着刚才捏出的折痕。
薄薄的几页纸,却重得像块石头。
卞卿禾伸出手,轻轻接过剧本。
涂着透明指甲油的指尖在暖黄灯光下泛着层淡淡的光泽,指甲修剪得圆润,透着点健康的粉,与她身上那股冷冽的气质不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软。
溥咛猛地缩回了手。
卞卿禾没在意她的局促,低头翻开剧本。
溥咛站在原地,手心冒了汗。
她不明白,卞卿禾为什么突然要看她的剧本,是想借着剧本再刺她几句,还是.....心底竟隐隐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期待。
“这里。”
卞卿禾忽然停在某一页,指尖点在林浅设计陷害对手的那场戏上。
她抬眼,目光落在溥咛脸上,带着点探究,“你觉得她该怎么狠?”
屋里光线太暗,溥咛下意识地凑近了些,弯腰看了看台词。那些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字句,此刻却变得陌生。
她想说“眼神要冷”,想说“嘴角要带笑”,可对着卞卿禾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所有话都堵在了嗓子眼。
最后只挤出句干巴巴的:“.....我不知道。”
说完,她就后悔了。
卞卿禾却没笑她,低头继续看剧本,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敲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林浅和对手对峙时,剧本写了‘眼尾带笑’,”她忽然开口,声音放低了些,带着点自语的意味,“但这笑不是给对方看的,是给她自己的。”
溥咛愣住,睫毛颤了颤。
“她在笑自己终于能动手 ,笑那些真正杀害周慎行的人要栽了。”
卞卿禾抬起眼,眼底盛着点说不清的东西,忽明忽暗,“狠劲不在脸上,在心里那口气里。气憋得越久,脸上越得笑着,不然怎么藏住眼里的刀子?”
溥咛忽然想起奶奶说过,做油纸伞,越是要藏住竹篾的接头,越要在那里绣朵最艳的花,针脚藏得越深,花才越耐看。
“拿着。”卞卿禾把剧本递回来。
溥咛接过,指尖碰到对方的手,对方的手凉凉的,却奇异地熨帖
“演给我看。就演你刚知道被人换角,找上门来讨说法的样子。”
溥咛心里那点被算计的委屈、对前途的恐慌,忽然被什么东西勾了起来,酸溜溜的,带着点不甘的疼。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眼神冷一点,可话出口,尾音还是带着颤:“为什么....要换掉我?”
卞卿禾没动,就那么看着她,眼底没什么情绪:“不够。”
“哪里不够?”
“眼里有怕,却没恨。”卞卿禾站起身走近,两人离得极近。
溥咛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混着旧旗袍的布料味,清冽又沉静。
“林浅的怕,早在她知道周慎行的死因时,就烧成灰。剩下的,是恨,是不甘心。”
她抬手,指尖轻轻点在溥咛的眉骨上,冰凉的触感让溥咛一僵。
“把这里松开,”卞卿禾的声音放低了些,“别皱着,看着就输了。林浅从不皱眉,她的狠,是笑里藏刀,刀出鞘时,脸上还带着三分笑意。”
溥咛试着舒展眉头,可心里的慌还是压不住,嘴角刚想往上扬,就被卞卿禾看穿了。
“假得很。”卞卿禾收回手,转身走到原位坐下。
“你把恨当成了洪水,总想着要冲垮什么,可真正的恨是冰,能把洪水冻成刀,安安静静地,就能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再试试。”卞卿禾的声音从雨幕那边飘过来,没了刚才的冷硬,多了点说不清的耐心。
“想想你最在意的东西被人抢走,你站在他面前,心里已经盘算好要怎么拿回来,脸上却要笑着说‘恭喜’。”
溥咛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脑海里先是浮现出奶奶的样子,那个总在堂屋昏黄灯光下扎竹篾的老人,糙手里攥着浸透桐油的皮纸,顶针磕在她额头上的触感还带着温度,是这世间最稳妥的依靠。
跟着又撞进导演那句话,“接不住戏,这角色就得给别人”,每个字都像雨珠砸在青瓦上,脆生生的,却带着能把人从云端拽进泥里的重量。
再睁眼时,她看着卞卿禾,嘴角慢慢牵起一个弧度,很淡,却带着点说不清的东西。
那不是笑,是裹着冰的糖,甜里藏着刺。
“为什么要换掉我?”这次,她的声音很稳。
卞卿禾终于转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两秒,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嗤,像在笑,又像在叹。
“行了,回去吧。”
她收回目光,语气里带着点懒怠的疏离,像在打发什么无关紧要的人。方才那点讶异,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溥咛咬了咬下唇,舌尖尝到点微涩的味道。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攥紧了手里的剧本,转身轻轻拉开门。
走廊里的窗户不知被谁开了道缝,风裹着雨的湿气灌进来,扑在她后颈上。
可这凉意没让她瑟缩,反倒让她混沌的脑子更清醒了些。
原来狠真的不是装出来的。
不是瞪眼睛,不是咬牙齿,是心里真的有片荒芜的地,被人踩过、烧过,长不出软乎乎的花,只能生青苔,生荆棘,生那些能在石头缝里扎根、把硬邦邦的东西都啃出窟窿的韧劲。
溥咛抬手按了按眉心,指尖触到一片微凉。
再抬眼时,走廊昏黄的灯光落在她眼底,先前那点怯生生的雾气散了大半,倒像淬了点冷光,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她顺着走廊往回走,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
走到楼梯口时,她忽然停住脚步,回头望了眼305的方向。
片刻,溥咛深吸一口气,转回头,一步步往下走。
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亮起又熄灭,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散她眼底那点刚长出来的坚定。
回到房间,溥咛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发怔。
方才在卞卿禾房间里的种种,像散落在记忆里的碎瓷片,此刻在脑子里慢慢拢,竟拼出点模糊的轮廓。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着“周明宇”三个字。
她接起,电话那头立刻涌来嘈杂的人声,碰杯声、说笑声混在一起,像是在某个热闹的饭局上。
“怎么样啊,没出什么事吧?”周明宇的声音裹着点酒气,有点含糊,却透着真切的关心。
溥咛靠着床头坐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床单:“没有。”
似是早习惯了她这副冷淡性子,周明宇也不介意,又问:“吃饭了吗?”
他这么一说,溥咛才觉出饿,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没吃?”周明宇在那头笑了声,带着点自嘲的痞气,“去吃点,别给人知道,说我周明宇落魄得还要克扣手下艺人的伙食!”
溥咛弯了弯嘴角。周明宇总这样,嘴上没个正经,却总记着她常年为保持低体脂不吃东西,之前还说过怕她上镜太瘦,穿戏服像根撑不起的麻杆。
“好。”她应着爬起身,想去外面转一转
雨好像下停了。
周明宇又在那头叮嘱:“好好表现啊,不懂的多问。华毅那人虽然不靠谱,但在片场不会太苛责新人。”
溥咛似乎秒懂华毅是谁。
毕竟先前导演也表现出一副周明宇不靠谱的样子,两人倒像是半斤八两。
“挂了。”周明宇的声音沉了沉,带了点认真,“我给你争取了个小配角,就当攒经验,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溥咛心一暖,语气里多了几分难得的软:“好的,宇哥。”
挂了电话,她穿了件外套下楼,打算逛逛这雨后的古城,顺便找点吃的。
刚走到一楼大堂,迎面撞上一个穿灰色卫衣的姑娘,脚步匆匆。
是卞卿禾的助理,溥咛记得,先前在片场见过她给卞卿禾递温水,动作麻利又谨慎。
姑娘身后跟着一伙人,都戴着口罩,扛着拖把水桶,风风火火地往楼上冲,擦肩而过时,溥咛闻到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刺得鼻腔发紧。
她站在原地愣了愣,不明白这时候打扫做什么。
没等她想透,又有两个戴帽子口罩的女生从外面回来,帽檐压得很低,走到前台时,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还是飘进了溥咛耳朵里。
“真无语,谁有她大牌啊?”其中一个女生翻了个白眼,语气里满是嫌恶,“成天折腾着打扫房间,镶金边了?一天打扫两次,她不嫌麻烦我还嫌吵!”
另一个立刻附和:“就是啊,人脏看什么都脏!怪不得有人说她被包.养呢,我看早就烂透了,才这么讲究!”
前台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正低头算账,闻言抬眼瞟了不远处的溥咛一眼,皱了皱眉,压低声音道:“少说两句,那是她的事,别管。”
溥咛的心猛地往下沉,像被什么东西坠着,直坠进冰凉的水里。
她抬脚往外走,青石板路的湿冷透过鞋底渗上来,凉得刺骨。
方才只有她进过卞卿禾的房间,然后她刚离开,卞卿禾的助理就带着人去打扫了。
是嫌弃吗?
嫌弃她这刚冒头的小演员,嫌她的手脏,嫌她碰过的剧本晦气,甚至嫌她踩过的地板,都要立刻用消毒水擦干净?
方才在305房间里生出的那点莫名的信任、那点顿悟,忽然像被戳破的泡,啪地碎了。
那些带着压迫感的指点、指尖碰过的凉意、眼底藏着的复杂,原来都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对一个“脏东西”的容忍。
像容忍粒不慎落进鞋里的沙,耐着性子等她走开,便要立刻倒出来,连带着痕迹都要擦得干干净净。
古城的夜风卷着水汽,吹得她眼睛发涩。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街角。
馄饨摊的灯笼在夜风里晃,暖黄的光裹着肉香漫过来,她便停下脚,挑了张靠边的小桌坐下,心里却空落落的,没什么胃口。
“一碗鲜肉馄饨。”她轻声道。
老板应得脆亮,不多时就端来一碗,白瓷碗里腾起热气,汤面上浮着翠绿的葱花,混着虾米的鲜,香得人鼻尖发颤。
可溥咛只是支着下巴,盯着碗里的倒影发呆。
汤面晃悠悠的,映出她的脸。
眉眼是天生的冷,鼻梁高挺得像被细琢过,明明是块清润的玉,偏生没被焐热过,透着股拒人的凉。
可在卞卿禾眼里,自己大概连块像样的石头都算不上,只是粒碍眼的尘埃吧。
她舀起一个馄饨,烫得舌尖发麻,却没觉得疼,只觉得心里那点刚长出来的坚定,好像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打扫”,浇得蔫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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