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驾到——!太后娘娘驾到——!”谒者清越悠长的通禀声自殿后传来,瞬间压下了所有低语。
殿内众人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齐刷刷地起身离席,垂手恭立,目光恭敬地投向殿后那扇绘着百鸟朝凤的金丝楠木嵌玉屏风。
钟含章看到了那个年轻皇帝挺拔的身影。孟临衡褪去了白日朝会时沉重的玄冕,换上了一身轻便的绛紫色常服龙袍,腰间束着玉带,头戴一顶小巧精致的金冠。虽无旒珠遮挡,那份不怒自威的气度却丝毫不减。
他对上了钟含章的视线,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微微颔首示意。钟含章也微微报以一笑。
王太后在两名宫娥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走了出来。她穿着一身质地极其柔软的月白色绣银线缠枝莲纹深衣,外罩一件薄如烟雾的淡青色云锦半臂,长发松松挽起,仅以一支温润的羊脂白玉如意簪固定。
这身装扮最大限度地减轻了她的负担,却也彻底暴露了她病体的孱弱。她瘦得惊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脂粉在她脸上显得格外无力,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昔日的温润平和。
她的每一步都迈得异常艰难,需要宫娥几乎承担她大半的重量,呼吸也带着一种压抑的、短促的轻喘。饶是如此,她的背脊依然尽力挺直着,下颌微抬,维持着那份深入骨髓的皇家气度。
钟含章怔怔地看了许久,却难以将这个枯萎的女人和记忆中那个鲜活的王淑君联系起来。
她的身后跟着成帝的皇后杨太后。杨太后身着一袭深青云锦翟衣,金线满绣的翟鸟祥云在宫灯下流转沉静光华。九尾点翠嵌宝金凤步摇高绾于凌云髻上,珠玉流苏垂落肩头。她虽年长王太后一些,却显得年轻不少。
孟临衡行至殿中主位前,并未立刻落座,他停下脚步,极其自然地侧过身,伸出手臂,亲自虚扶在王太后身侧。待两位太后终于坐稳,他才转身,在紧邻着凤榻、略高一些的龙椅上端然落座。
这三个帝国最尊贵的人终于安坐于主位之上,接受着满殿目光的聚焦时——殿内所有宗室、臣工、命妇,连同侍立的宫人内侍,齐刷刷地躬身,继而深深拜伏下去:
“陛下躬安——太后长乐——”山呼声浪排空而起。
孟临衡端坐于上,他抬手虚扶,声音清朗而温和:“众卿免礼,入席吧。今夜是家宴,不必过于拘礼,愿与诸卿同乐,共贺母后圣寿。”
永安宫正殿内,华灯流彩,暖香氤氲。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不绝,编钟清越,琵琶琤琮。舞姬身着霓裳,广袖翻飞,旋舞如流霞。
既是王太后寿宴,少不得臣工们得一一上前为太后祝寿。领头的自然是千里迢迢赶回来的雍王孟策纵。
钟含章颇有趣味地观察了一番雍王殿下与他两位母亲的相处。
雍王本是康帝与王太后之次子,也就是当今皇帝孟临衡的亲弟弟,但因康帝之兄,也就是成帝,一直无子,孟策纵在两岁时便被过继给了成帝和杨太后。所以杨太后是法理上孟策纵的母亲,也是杨太后一直在教养孟策纵,而王太后则成了自己亲生儿子的叔母。
钟含章一想到孟策纵得叫自己的亲娘“叔母”,便觉尴尬得咂舌。
好在孟策纵并没有这份觉悟,只见他颇为坦然地朝两位太后和孟临衡一一见礼,并给王太后捧觞祝寿。
看着这个从小就不在身边的儿子挺拔的身影,王太后那苍白病弱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真正抵达眼底的、极其微弱的笑意。这笑意让她枯槁的面容瞬间柔和了许多。她甚至努力地抬起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对着孟策纵微微摆了摆,示意他靠近些。
孟策纵蹲下身,视线与斜倚着的王太后齐平。王太后慈爱地摸摸他的头发,又贪恋般地摸摸他的脸,轻声道:“策纵一路赶回来着实劳累了。我瞧着比去凉州前还高了一些。”
孟策纵的心情很复杂。说实话他与这个生母的感情并不深厚,毕竟这二十多年来他们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但看到她的生命即将行至尽头,孟策纵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悲哀。
孟策纵落座入席后,钟衢便示意钟含章和他一同上前祝寿。祝寿毕,钟衢父女便欲退下。
王太后却突然发了话:“钟卿且等一等。”
钟衢和钟含章止住了脚步。
王太后极缓地说道:“我记得含章已年过碧玉,且未许人家?”
钟衢心中一惊,却也只好回答:“劳太后记挂,小女确尚未婚配。”
“钟卿你一心为公自然是好事,但也不能误了女儿的终身大事。”王太后淡淡一笑道,“舜华若在,定会怪罪你。我与舜华义结金兰,她的女儿相当于我的女儿,若不能看到含章有个好归宿,我也没脸下去见舜华。”
钟含章早已被王太后这短短几句话吓得不轻,正欲回话,钟衢悄悄向她使了个颜色,示意她先不要多言。
“要是钟卿还看得起我的面子,不如让我给含章说个好姻缘?”王太后抿了口茶润了下气,“我与舜华还未出阁时,就曾戏言以后要做个儿女亲家,没想到她未守承诺,早早就去了,我却还想能看到这一天。”
王太后说起谢舜华,说起未出阁的日子,脸上仿佛回光返照般,有了一丝生气,在她暗淡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又见到了那两个在乌衣巷间嬉闹的小姑娘。
钟衢听到亡妻的名字也不由地喉间哽咽了。
钟含章此刻却没有心情再悼念母亲了,她听到“儿女亲家”时便倏地抬头望向了那坐在最高处的孟临衡。
孟临衡也定定地望着她。两人隔着御阶,却仿佛站在了彼此的面前。
钟含章不知道曾经是否真的渴望过嫁给孟临衡。
他们自小便相识,一起在孟府的花园捉蛐蛐,一起在东擎书院求学,一起希冀这乱世终有清平的一天。她总是叫孟临衡“君执哥哥”,她过去的人生里孟临衡参与太多了。
孟临衡是个光风霁月的谦谦君子,永远温润谦和,永远体面得体。小时候的含章以为自己一定会嫁给君执哥哥,他们会像父亲和母亲一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但这一切在孟临衡的父亲周王孟齐意图称帝之后就变了。
钟衢并不希望颍川钟氏和皇权以婚姻的方式彻底绑定,更不希望钟含章的一生都陷在四方宫墙之内,所以他拒绝了孟齐的提亲。
钟含章并不责怪父亲,她知道父亲的选择是对的。当时谁也难料周王是否能成功代卫帝而自立,就算孟氏真的成为九五之尊,颍川钟氏也不需要后族的身份来为自己增添荣光。
颍川钟氏立经三朝,自郑朝钟敞任大司农起,钟震、钟秉、钟赐、钟彪等先祖皆官拜三公,祖父钟祐更是卫朝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开国功臣。出自钟氏一族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和钟氏的姻亲也都是弘农杨氏、太原王氏、颍川荀氏这些世代簪缨的大族。要论起来,钟氏是比起自地方豪族的孟氏更加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
和皇家联姻未必能给钟氏带来多少好处,若有任何风云搅动倒是难逃其咎。颍川钟氏历经三朝而屹立不倒,实在没必要为一时利益陷全族于险境之中。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讲,嫁给孟临衡都谈不上是什么理智的选择。
钟含章有时心惊于自己的冷漠,连真心都能上秤明码标价了。
不过,好在孟临衡也不是什么痴情种。他虽未立后,后宫的嫔妃倒也不少,甚至太子孟明泽都三岁了。
钟含章知道孟临衡是喜欢她的,在成为万人敬仰的皇帝之前,少年孟君执的心情还是很好猜的。但他不可能因为钟含章不能嫁给他就守身如玉终身不娶,这点微末的喜欢和皇族的责任相比,就太轻太轻了。
说来可笑,两人年少时最真切的心动,在一切恰当的抉择面前,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钟含章和孟临衡静静地对视着,她看到这个沉稳克制的年轻皇帝眼神里闪烁着罕见的可以称之为忐忑和激动的情绪。
自孟临衡践祚以来,钟含章已经很少见到这个日理万机的天子了,“君执哥哥”和“昭昭妹妹”的时光也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钟含章颇有几分惊诧地发现,她依然能看得懂这个不喜形于色的皇帝的眼神:
他很高兴,他很高兴钟含章最终还是会成为他的皇后,成为他的妻子。
孟策纵斜靠在檀木椅上,姿态依旧慵懒,狭长的凤眼垂敛着,颇为玩味地看着钟含章和孟临衡暗潮涌动的对视。
他的目光落在钟含章耳垂上那对湖水绿耳坠上,这耳坠水头极好,青翠透亮,虽不打眼也能让人看出来是极品,配她一身缃色织金杏叶纹罗衣倒也顺眼。
只是不知为何,孟策纵总觉得她戴那绛红色的耳坠才最相配。
前几天刚听说裴瑗不知从哪儿弄来两对鸽血红石耳坠,有机会该找他要过来一对。孟策纵随即又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
要来送给钟含章吗?
不过孟策纵并没有胡思乱想太久,因为他听到王太后说道:
“不知钟卿觉得策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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