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雷在殿外炸开,盖住了永安殿的歌舞升平。这场雨还是落下了。
怎么会是雍王?王太后难道不是想帮孟临衡获得世家最牢固的保障来让这把龙椅坐得更稳吗?雍王明明和世家最不对付,雍王明明和皇帝的关系已经很紧张了,王太后又怎么会把钟氏这么大块肥肉推给雍王?
钟含章混乱地想着,她怀疑王太后是不是病糊涂了,根本是在乱点鸳鸯谱,完全没考虑过这样一来她皇帝儿子的处境。
儿子……钟含章突然意识到,除了孟临衡是她儿子,孟策纵也是她儿子。
王太后是想死前为孟策纵铺好退路。
钟含章望着这个高坐于上的女人,她苍白的面容因说了这么长一段话而透出一抹不正常的红润,她还能够端坐在那里完全是靠着一口气在死撑着,撑到这条路铺好她才能安心躺下。
钟衢则在瞬间明白了王太后的意图:她是想把钟氏作为筹码加在雍王那一头,这样雍王就再次获得了堪与皇帝制衡的能力,皇帝也就不敢轻易动雍王了。
钟衢面色惶恐伏地而拜:“太后真是折煞臣了,小女生性顽劣,如何能配得上雍王殿下!”
“钟卿何必说这种话。含章是我看着长大的,她是什么样的孩子我自然知道。”王太后摆摆手,“含章和策纵自小相识,又曾一同入东擎书院,既有青梅竹马之情,又有同窗共读之谊。我都看在眼里,这些情谊是做不得假的。这可谓天作之合,我们何不成人之美呢?”
说罢,王太后看向杨太后道:“杨姐姐是策纵的母亲,自当由你说了算的。”
杨太后知道钟含章样貌、性情、人品、家世样样都是无可挑剔的好,做个皇后都算委屈的,能给策纵做王妃自然是意外之喜,如何能有意见,当即笑道:“我看也是天作之合,只盼能早点看到这桩喜事。”
孟策纵明白王太后对他的用心,但他自有他的打算。
他刚从凉州赶回来,连雍王府都没来得及回就被王太后召进了宫。
王太后那时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再和他说多余的母子情深的话了,她拉着孟策纵的手静静流泪:“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你有想做的事。先帝将成帝的天下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对你来说不公平。皇上表面宽和,但对你颇多忌惮。你们兄弟二人或许迟早会有反目的一天,我实在不愿看到这一天的到来。”
说到这,王太后不由地苦笑一声:“好在先帝保佑,我不用亲眼看到这一天的到来。策纵,你现在羽翼未丰,还不是你皇兄的对手,你要当心。我会在没咽气前再帮你做点事情。”
孟策纵静默不语,他不知道王太后有何打算,也不知道王太后这番剖白算是母亲对小儿子的偏爱,还是对未曾养育过的儿子迟来的愧疚。
而到此刻,孟策纵才明白王太后所说的事情是指什么。
和钟氏联姻虽获得了一时的助力,但这双推他前进的手迟早会反过来扼住他的喉咙。他不希望自己走到最高处时,还有一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孟策纵正欲拱手下拜,余光却瞥到那抹杏黄色的身影已经朝前跪下了。
钟含章以头叩地,神色似万分为难而语气又很坚定:“臣女谢太后恩典,但臣女已有心悦之人,还望太后垂怜……”
钟含章话还没说完,却感觉前面高处一片骚乱。
王太后剧烈而急促地咳嗽着,衰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靠在侍女的怀里,孟临衡急忙为王太后抚背顺气。侍女为太后轻轻擦拭嘴角的涎水,不料王太后“哇”地一声突出一口黑红色的血来,将雪白的巾帕浸染透红。杨太后呵斥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太后扶到后殿里歇着!太医呢,快跟去瞧瞧!”
太医令早就在一旁候着了,正欲上前,却听到王太后艰难地开口:“皇上觉得策纵和含章的婚事如何?”
孟临衡愣住了,他没想到母后这个节骨眼上了还想着他们的婚事。
如何?他自然是觉得不好,一万个不好。凭什么他孟策纵可以娶钟含章,可以娶钟氏女?
孟临衡带着安抚意味的笑道:“母后先去歇歇,此事日后再议也不急。”
王太后摇摇头,她推开环抱着她的侍女,微微坐直了身子,她缓缓看过钟衢和钟含章,又看过孟策纵,最后眼神落在孟临衡身上,那眼神像刀子一样,剐得人皮肉生疼:“不,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已经没有日后了。”
孟临衡一下子跪下了,孟策纵和所有臣工们都跟着跪下了。
王太后扶着侍女的手臂艰难地站了起来:“这是我最后一个旨意了,还望皇帝成全。说不定有策纵和含章给我冲冲喜,这病所幸就能好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孟临衡是万万没有理由推辞了,否则就是大不孝之罪了,本朝以孝治天下,天下士子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
孟临衡带有几分安抚意味地笑道:“这有何不成?朕看策纵和含章也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朕明日就让太常算个良辰吉日,让策纵尽快完婚。”
王太后拍拍孟临衡的手,沉重地点了点头:“好,好,好,这样我就安心了……”话音未落,王太后就两眼一闭,重重地向前倒去。
皇帝,孟策纵,杨太后,太医令和侍女们都簇拥着上前围住王太后。叫喊声,斥令声,哭泣声响成了一片。
这桩荒唐的婚事就在这片混乱中被定下了,无关真心,无关风月,只有冷冰冰的利益和权衡。
太后被抬进了后殿让太医令医治。百官们在大殿内惶惶不安,好好一场热闹的寿宴竟以这样的方式结尾。虽早就听闻王太后病势凶猛,没想到竟已到了这步田地。雍王和太尉千金喜结良缘乃是千载难逢的喜事,此时正是大拍雍王殿下和太尉大人马屁的大好时机,但太后在后殿命悬一线,他们在大殿弹冠相庆似乎也不成体统。总之,百官们在大殿也是抓耳挠腮尴尬得很。
好在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孟临衡就命内侍传令让百官及其家眷都散了,莫要扰了太后休息。百官们互相作别后也都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钟衢却被吕公公叫住了:“太尉大人,太后刚刚醒了,想请您老一叙。”
钟衢点点头,眼神带着宽慰意味对钟含章道:“昭昭,你且等一等。”钟含章微微一笑:“父亲替我问太后安。”
钟衢进入后殿后看到王太后已经醒了,只是脸色较刚才更加苍白,甚至可以说是惨白了。
王太后见他来了,对孟临衡说道:“皇上你回去歇息吧,跟着折腾一天了。其他人也都下去吧,我想跟太尉叙叙旧。”孟临衡答道:“那母后早些休息,儿臣明早再来看您。”
孟临衡转身欲离开,钟衢正欲下拜,孟临衡抬手虚扶道:“太尉何须多礼,以后朕和太尉也算姻亲了。”
钟衢神色不变,依旧深深一揖,恭敬得让人挑不出错来:“皇上说笑了,全赖太后恩典,实乃小女和钟家之幸。”
孟临衡轻轻笑了一声,叫人辨不出其中的喜怒,负手离开了。
待所有人都走了,钟衢才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淑君,你这下可真是害死了含章,害死了钟家。”
王淑君愣住了神,她已经许多年未听人叫她的小字了。她看着钟衢,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疲惫:“梁道,我怕是无颜去见舜华了。”
外面的雨下得愈发得大,好像要会将这牢笼般的禁城压塌冲垮,把所有人都吞噬进去。
“梁道,含章生在钟家,生在这个世道,她是逃不过这个宿命的。你和舜华护不了她,我也护不了她,只有她自己才能去和这世道搏一搏。”王淑君看着窗棱外的雨幕,“我们此生已是这样,他们却还年轻,前面的路终归是要他们来走了。”
雨势渐收。先前的瓢泼之势已转为淅沥的碎响,檐角滴答声疏疏落落。钟含章站在永安宫殿门前的檐下,她仰头望去,极高极远的天幕深处,已有三两星子怯生生地探出头来,光芒虽微弱,却坚定地刺破残云的羁縻。夜色依旧,却已透出明朗的生机。
钟含章在殿前低着头来回踱步着,她试图将今日这团乱麻先理出个头绪来。
自卫文帝逼迫郑朝最后一个傀儡皇帝禅位,西南的渝国和江南的恒国也先后自立,割据一方,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卫朝历经五代,但自明帝之后,幼主无知,朝政一直把持在权臣孟氏一族手中。孟治和孟齐兄弟二人平渝国,讨乌丸,驱北羌,三分天下,已有其二,只剩长江以南的恒国未定。
群臣谏言孟治当进周王位,加九锡。这无疑是距天子只一步之遥。
但孟治却在这时突然病逝。孟齐享受了本应属于兄长的荣耀,封周王,不久后就仿前朝故事,通过禅位不费一兵一卒地改朝换代。
孟齐登基为帝,国号大周,改元初宁,也就是后来的康帝。
康帝即位后追封兄长孟治为成帝,并言:“这天下该是成帝的天下”。孟临衡和孟策纵也被封为楚王和雍王。
在立太子时,康帝曾有意立孟策纵为太子。孟策纵虽说他的亲子,但既已过继给了成帝,为子者为人后,自然也就是成帝一脉了。立孟策纵为太子,就是表明将天下归还成帝。
康帝就此事询问了太尉钟衢、司空裴商和尚书王修的想法。
王修是王太后的弟弟,也就是孟策纵和孟临衡的舅舅,对两个外甥偏袒谁都不好,自然不敢应声,只道:“此乃陛下家事,微臣不敢妄言。”
听得康帝冷哼一声:“王尚书倒是一碗水端的平。不知太尉和司空觉得如何?”
河东裴氏以明哲保身、行事谨慎处世,裴商更是表面寡言,实则圆滑,在大势未明之前,裴氏向来是不会轻易站队的。
此刻裴商却出人意表地相当果断:“臣以为,楚王殿下神武夙成,有超世之才。隆准日角,垂手过膝,此非人臣之相也。雍王殿下虽龙凤之姿,天人之表,恐不能过之。”
康帝沉默不语,垂旒之下教跪在殿下的三人看不出他的神色。
钟衢深深一拜,沉声答道:“废长立幼,实乃取乱之道,望皇上三思。”
自太尉直谏以来,不宜废长立幼的奏章一封接着一封地呈上康帝的案头。康帝最终在初宁元年十二月立了孟临衡为太子。
三个月后,钟衢因都督漕运之功由范阳侯晋为范阳公,增邑一千,并前共三千九百户。不久,裴商之子裴瑗赐爵列侯,假节都督河北诸军事。
其实对于颍川钟氏和河东裴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而言,康帝想立谁为太子确实是他的家事。无非换个皇帝,于他们而言并没有多大影响,所以他们对康帝改朝换代并无甚亡国丧君之悲,反正朝堂上还是那些人,百姓也没遭什么殃。
他们是林子里的老树,皇帝是飞过的苍鹰,翱翔栖息于其上却不会触及他们的根本。
但如果有人不满足于栖息停留,而想要真正凌驾于他们的头上,甚至将他们连根拔起再换一批新苗,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雍王就是那个不一样的鹰。
不同于孟临衡一直在洛京辅理政事,孟策纵自十六岁起就随成帝孟治征战杀伐,出镇地方,屡立战功。在成帝征讨渝国时,孟策纵率军在渝国腹地直面渝军主力,攻守易形数十番,城下骸骨堆叠如山,在粮食不继的情况下艰难僵持了一年,拖住了渝国主力,让故征西将军秦徵得以从后方偷渡奇袭,直插渝国心脏,提前结束了战事。
这些用血肉拼杀出来的荣耀所带来的人望,是安坐于洛京的孟临衡永远难以望其项背的。
孟策纵在军中建立了极高的威望,也让他和那些寒门出身的将领关系十分密切,他在关中所操练的玄甲兵的将领几乎尽数出身寒门。这让玄甲兵铁板一块,几乎成了他孟策纵的私兵。
而孟临衡和世家们恰恰又拿他无可奈何,因为大周需要玄甲兵,需要孟策纵,需要真正那些会打仗的“兵家子”。
江南的恒国未灭,北方的戎狄又时时骚扰边境,靠满口“以无为本,举本统末”的世家子弟们去无为而治是不可能的。
世家大族们已经安于自己的地位荣华太久了,久到他们的子弟已经忘了如何挽弓提剑。除了像裴商之子裴瑗等数子尚能出镇地方,有所建树,其余多靠祖上荫庇,征辟为郎,不理政事,终日清谈,美其名为“无为”。
因此,世家需要那些会打仗的寒门将领,但同时他们又仍牢牢把持着朝廷的权力,不想让这些卑贱的兵家子轻易染指。
可权力这种东西,就像鲜血一样,迟早会引来饿狼,而沙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对鲜血最为敏锐。
世家和寒门的关系比前朝时更加紧张,此时最忌惮地就是有人妄图去拨弄那根紧绷的弦。
对世家而言,初生的大周需要像孟临衡这样的守成之主来继续维持两者的平衡,而不是孟策纵这样野心勃勃的枭鹰。
而王太后做的则是将孟策纵和钟氏绑在了一条船上,为防船翻人亡,寒门和世家都不得不有所顾忌。孟临衡对于这承载万钧的船也会慎之又慎。
思及于此,钟含章忍不住轻叹:王淑君不愧和母亲一样是若水先生的学生,身处深宫之中,对于朝廷局势却洞若观火。她这一赐婚,四两拨千斤,倒是让谁一时间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钟含章在永安宫殿前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缓慢地来回踱着,鞋尖上银线绣着的蝴蝶随着脚步一起一落。她不无几分讽刺地自忖:只是王太后未免想得太绝对了,一桩婚事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同床尚且异梦,同舟又何能共济呢?
钟含章踱至殿前左侧的梁柱边,这里只点了两盏铜雀灯,光线较大殿内昏暗了许多。一双玄青色的皂靴停在了她的面前,靴头抵住了她的脚尖,像银色的蝴蝶落在了夜里沉静的湖面。
钟含章抬头,对上了一双沉静如水而深不见底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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