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含章站在清普寺九层浮图塔投下的一片阴凉里,风从南方吹来,拂动她素色的裙裾。
汉白玉须弥座下,褐色衣袍的僧人们正在为王太后的法事焚香置器,迦陵频伽的金铃在檐角叮当作响着。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钟含章回首,看见一位年轻的僧人沿着僧房的长廊走来。
他缓步走到钟含章面前,声音清亮:“风急天凉,钟檀越何不进禅房稍事歇息?”
钟含章没有看他,只道:“屋里檀香熏得我头晕得很,我在外面吹吹风醒醒神。”
那僧人朝远远跟着的一个小和尚略一点头,小和尚几步走到近前。
“有劳给钟檀越煮一壶茶水来,去取我多宝柜上的密云龙团,水就用上月收来的那瓫惠山泉的三沸蟹眼水吧。“
小和尚应声后就下去了。
钟含章微微侧目,淡淡地看了那僧人一眼。
他生得极是清俊,眉如远黛,面如羊脂。最是那双眼睛,瞳仁如深沉的夜色般黑不见底,却又在流转间泛着宝玉般的温润光泽。垂眸时,倒确有几分菩萨低眉的慈悲宝相。
只是他此时望着钟含章时,唇角无意地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那原本平和无波的神情便如同投入石子的静水,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妖异的涟漪。
钟含章看着他俨然一副恍若出尘的得道高僧的模样,不合时宜地想起第一次见到弘映时,他狼狈得像一条受伤的野狗。
弘映出身于陈郡一个破败寒酸的小寺庙,破败到这个庙里原只有瞎眼老和尚一个人。直到某天夜里,有对活不下去的夫妻把一个瘦弱的婴儿放在了寺门前,瞎眼老和尚才有了一个小徒弟。
弘映跟着老和尚守着这间破庙过日子,从小到大最大的感受就是——饥饿。
陈郡既有谢氏这样世代簪缨的大族,也有像这间破庙周围的村民那样食不果腹的穷人。穷人的香火钱是十分有限的,老和尚和弘映不得不整日靠十里八乡的化缘度日。
弘映每日对着掉漆的铜身佛祖诵经时,最心诚的祈愿就是吃饱饭,要是能成为谢氏那样的大地主就更好了,既然都成为大地主了那也能顺便找个好郎中给老和尚看看眼睛。
弘映不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不敬,什么来世的福报,什么极乐世界,都不能让他和老和尚肚子饿得难受的时候少痛苦一点。
一天夜里,七八个拿着刀棍的人踢开了破庙的木门。他们吆喝着抬进来了几大箱子的东西,嘴里不住地说着些粗鄙的话。他们的眼里都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光彩,目光像被吸在了这些箱子上,甚至没注意到这庙里还有两个被吓得浑身颤抖的和尚。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刀疤脸大汉瞥见了两人。他用长刀指了指弘映:“小光头,你到镇上给我们称二十斤熟肉来!”他用刀挑开一个箱子的盖子,从里面捡起两锭沉甸甸的银子丢给了弘映。弘映捧着两锭银子,整个人都被定住了,他从没有摸过这么重的银子,何况这样的银子他眼前还有一整箱。
刀疤脸看出了弘映的失神,他嘿嘿一笑:“小光头,你买完肉就回来,别想着耍花招,不然等你回来就会看到我们兄弟几个在拿老秃驴的脑袋瓢儿喝酒。”
弘映抓起银子塞进破袍子的内衬里就一溜烟儿跑了出去。
弘映回来时,这群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手舞足蹈,把这间破庙砸得没有落脚之地。
老和尚浑浊的瞎眼惶恐不安地空空地盯着门口,听到弘映的脚步声才松了一口气。
弘映把熟肉放在桌子上,那群恶兽般的人大吃大喝起来,又命令老和尚给他们倒酒。
弘映把老和尚拉到一边坐下,自己上去开了坛子酒给他们一个个倒上。
酒酣耳热,这群人不住地吹嘘他们怎样拿刀把谢家人吓得钻到了床底下,怎样搬空了谢宅。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重重地一拍桌子:“他爷爷的,一个谢氏的小旁支家里就这么老多东西,那本家不得跟皇宫似的!我们这些人种八辈子地也赚不到这些老爷大人们家的一根指头!咱们下次就干票大的,把他们本家也一起干了!”
刀疤脸也附和道:“说得好!全都干了!”
这些人越说越兴奋,仿佛谢家的金山银山近在眼前。
突然,那个刀疤脸呕吐了起来,接着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吐了起来。一开始只是吐出些腥臭的秽物,渐渐地有人开始呕出黑血,口泛白沫,在地上痛苦地打滚抽搐。
老和尚眼睛虽看不见,但耳朵也听出了不对劲,忙抓着弘映的胳膊问发生了什么。
弘映安抚地拍拍老和尚枯瘦如柴的手:“这群人喝多了耍酒疯呢,恶心得很,我扶你到后面屋子去吧,这里有我照应着。”
老和尚嘴里不住地念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被弘映搀扶到后屋去了。
弘映心中冷笑:佛祖要真能保佑我们,我们还至于快饿死?
弘映回到破庙正屋内,看这群人在地上又痛苦地挣扎了一会,等他们全都没动静了,才找出一捆麻绳把他们一个一个拖到了后山,推到了山谷里。
后来的半个月里,老和尚顿顿都吃得很好很饱,甚至弘映还给他找来了济世堂的郎中看眼睛。看了几次,竟然真的有起色,虽然还是看不清,但隐隐约约能看个轮廓了,比如他就看到了弘映已经是一个个头很高的小伙子了。
老和尚很高兴,这个一辈子都很虔诚的人第一次情绪如此高涨,他没想到临死前还能亲眼看到这个孩子。但老和尚也很不安,他不知道弘映哪来的钱。
弘映抬头看看那尊掉漆的铜佛像,说道:“佛祖保佑,是谢家的老爷心善,给我们捐了很大一笔香火钱。”
但好日子并没有过太久。半个月后,谷阳县的县令便派人把他带去了县衙,说他伙同山匪,劫掠良家,人赃俱获,判其脊杖八十,刺配岭南。
老和尚没有听明白弘映怎么就勾结山匪了,他只知道这八十杖打下去弘映肯定没命了。他没有办法,只能不停地给县令磕头,求他开恩。
谷阳令哪里会理会一个老和尚的求情,谢家的施压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虽然没抓到山匪,但好歹抓到了同伙,还找回了赃物,总算可以给谢家交差了。
弘映被按在刑床上不能动弹,似有千斤重的板子打在他身上,每一下都让他觉得五脏六腑被挤压了出来。他瘦弱的身体才受了不到二十下就晕了过去。晕倒前他仿佛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朝他扑了过来,覆在了他的身上。
接下来的记忆弘映记得浑浑噩噩,断断续续。
他感受到了背上的人,他努力想睁开眼睛发出声音让他不要多管闲事,但又动弹不了一毫。板子还在一下下落下,背上的人却逐渐没了声息。
施刑的胥吏把老和尚拖到地上,朝谷阳令禀告道:“大人,这老和尚好像死了。”
谷阳令看了一眼地上蜷缩着的血肉模糊的人,厌恶地掩了掩鼻:“他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而且这老和尚和这小贼住在一起,说不定也是共犯,死有余辜!”
弘映想笑,却实在没有力气,只能嘴角难看地咧了一下。
原来他们想要吃饱饭也叫死有余辜,佛祖到底保佑了谁呢?他为什么不能保佑一次从来没有做过恶事的老和尚呢?
在受了不知道多少杖后,弘映恍惚间在眼前看到了一抹青色的倩影。
谷阳令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地对青衣女子说着些什么,青衣女子抬手打断了他。
“就这样吧,这个人我带走了。”
谷阳令连忙让人把半死不活的弘映抬到一旁,又叫来了郎中给他瞧伤势。
弘映彻底晕过去之前想:权势真是好东西,老和尚丢了命求不来的情,佛祖保佑不了的苦,那个女人一句话就解决了。
小钟:我府上还蛮大的,经常收留一些俏佳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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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佛祖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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