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山坳深处,林木掩映间,已能看到一座古寺的灰瓦飞檐。
吴廷忠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对着寺门口一个正在扫地的小沙弥合十行礼。
“小师傅。在下奉主家之命,前来拜访寺中一位故人,烦请通传。”那小沙弥自己还是个孩子,抬起头打量了他们一行人,见他们虽风尘仆仆,但气度不凡,便不敢怠慢,连忙放下扫帚。
听吴廷忠说清要找的人,便示意他们往后院走去。
徐仪随着众人举步,临走前,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那少年没有跟上来。
他正独自一人站在寺前的空地上,背着手,仰头打量着那座饱经风霜的寺庙大殿,神情专注,像个再寻常不过的游人。
她收回目光,跟着小沙弥,走进了通往后院的月洞门。
月洞门后是一片竹林,缓步穿过了林子,不多时,一个宽敞的院子引入眼帘。只见院中站着一名身着灰布僧袍的中年僧人,面容清癯,目光深邃。
徐仪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间,瞪大了双眼。
“徐小姐,多年未见,别来无恙。”他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平淡中带着一丝不易捉摸的沙哑。
徐祯-仪走上前,敛衽一礼,“道衍上师。”
“徐姑娘还记得贫僧?”姚广孝抬起眼,脸上已经沟壑纵横,那双眼睛却依旧精光四射,与上次相见时的样子,并无不同。
他指了指对面的石凳,“姑娘请坐。”
徐仪依言坐下,吴廷忠则一言不发的杵在她身后,“小女曾在高先生府上与上师有数面之缘,自然记得。”她目光灼灼,“今日特意来此,也是因为老师曾说过,道衍上师常驻此地,特地来寻。”
姚广孝瞥了吴廷忠一眼,没说什么,只将那盏茶往她面前又推了推。“尝尝,今年雨前的水丹青。你老师以前最爱喝这个。”
提及周瑶光,徐仪心中最深处被轻轻触动。她端起茶盏,入手温热。
“老师……她如今何在?”
姚广孝眯了眯眼,“你是为了……高启的事而来?”
“高先生乃是代罪之身,只是其妻女何其无辜,故小女此次来,是想给她们一个安身之处。”
徐仪开门见山,目光直视着眼前的僧人,“还望上师告知,吾师周瑶光和其女,如今在何处?”
姚广孝也没和她绕弯子:“季迪(高启的字)是和我品茶的时候被抓走的,之后胥吏又去查抄他家,结果扑了个空。”
徐仪的心猛地一提,“她们逃了?”
“不知所踪。”姚广孝放下茶杯,字字清晰,“朝廷的缉捕文书,不日便会张贴各处。她们母女,如今是朝廷钦犯。”
钦犯,这两个字像两座大山轰然压在徐仪的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周瑶光,那位曾教她点茶焚香、伴她读书作画的温婉女子,是她豆蔻年华里最温暖的一缕光。
一夜之间,从诗书传家的名门闺秀,变成了亡命天涯的逃犯。
姚广孝却像是没看见她脸上血色褪尽,自顾自地开口:“不知连累季迪被抓的魏观一案,徐小姐怎么看?”
徐仪心里疑惑,今日已是第二次了,有人向她提及魏观之事。
她不知姚广孝是何意,还是开口,“魏观于张士诚宫殿的旧址上修建府衙,请高先生为之撰《上梁文》,文中竟有‘龙蟠虎踞’之语。就此二事,已是自取灭亡。”她神色平静,仿佛早已看清此节,试图劝对方也能接受这个事实。
姚广孝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此举,无非是想震慑那些富可敌国,却阳奉阴违的浙东豪强,顺便敲打江南这些自命不凡,又名满天下的才子。”
“既然大师知道其中缘由,就该明白,此事已无挽回余地。”
“未必。”姚广孝抬眼看她,那双眼睛深不见底,“令尊徐将军战功赫赫,与陛下情同手足,乃是过命的交情。若他肯开口,救下一个小小的高启,想来不是难事。”
这话里藏着威胁和陷阱,徐仪心下明了,却不动声色。
“道衍上师莫要诓我家小姐。”一旁吴廷忠沉稳的声音响起,“我家小姐年纪小,可不代表好糊弄。”
吴廷忠这才对着姚广孝一拱手,语气却半分不客气:“许久不见了,上师说话还是处处藏着机锋。即使没有魏观案作引子,江浙那几起民乱,桩桩件件都够高启死上几百回了。谁让他在江南名望高?又广交天下‘豪杰’?谁又能说得准,那些聚众滋事的流民草寇,背后没有他煽风点火的影子?”
“好一个煽风点火!”姚广孝脸上的笑意瞬间冷了下去,“那贫僧倒要请教吴廷忠你,你们效忠的那位陛下,纵容酷吏用烧红的烙铁去烫百姓的皮肉,逼他们交上那根本凑不齐的税粮,这又算是什么明君?”
气氛骤然紧绷。
“上师慎言,”徐仪终于开口,声音清冷稚嫩,却自有引人倾听的力量,
“陛下对江浙课以重税,其中不乏有发泄早年久攻苏州不下之私愤。但若非陛下,这天下至今还是群雄割据,烽烟四起!”
她起身向前一步,直视着姚广孝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
“高先生呢?一介白身,既无官职在身,又无兵马在手,为何要凭着自己那点愤懑,屡屡与陛下作对?他在翰林院编修史书时,就曾当面顶撞陛下;陛下让他做官,他拒不受命,却又在乡野之间,与那些江湖流民、山野草寇往来密切。”,
徐仪一字一句,清晰入耳,铿锵作响,“他给了别人构陷他的把柄,如今身陷囹圄,却还要累及无辜的妻女,这又是何其自私!”
姚广孝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徐仪说的,句句在理,字字诛心。这些话,他又何尝没有劝过高启?可那个恃才傲物的愣头青,又何曾听进去过半句?
良久,他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依姑娘之见,人生在世,受了压迫,就该忍气吞声,引颈就戮?”
“不。”徐仪的目光灼灼,亮得惊人,“是该养精蓄锐,徐徐图之,以期来日,能一招毙命。”
姚广孝怔住了,眼前的身影和在周瑶光膝下读书的女孩重合,当时就听高启和周瑶光赞不绝口,说此女有慧根,为其传道授业,让人很有成就感。
不过两年不见,曾经的少女如今也不过虚岁十二,那平静的面容下,却已经藏着如此的野心和狠戾。他忽然笑了起来,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
“好一个一招毙命。可惜,季迪将被问斩,贫僧等不了那么久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外探了进来,是那个先前引路的小沙弥。他快步走到姚广孝身边,扯了扯他的袖子,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焦急地用手比划着什么。
原来是个哑巴。
姚广孝拍了拍他的头,安抚道:“知道了,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今日不知吹的什么风,总有贵客登门。”
徐仪心头一动,“贵客?”
姚广孝站起身,理了理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
“想来也是徐小姐的友人,不如一起去前院一见。”他没有再多解释,转身便向月洞门外走去。
徐仪满腹狐疑,也只得压下心中万千思绪,与吴廷忠交换了一个眼色,快步跟了上去。
雨后的竹林,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泥土与竹叶的清香,洗去了一路的风尘,却洗不掉心头的急切。姚广孝还没有告知她周瑶光母女的下落。还有,刚才他说他等不了那么久了是什么意思,那不成他还想截囚不成?
带着满腹疑惑和纷乱的心绪,徐仪跟着道衍穿过月洞门,前院的情形豁然开朗。
只见几名身着劲装的武人肃立在廊下,腰间的佩刀在天光下泛着森冷的光,是王府亲兵的规制。
而在他们之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
朱橚正喘着粗气在院子里的大树下纳凉,见到姚广孝出来,也没什么反应,可当他的目光落在徐仪身上时,脸上瞬间写满了惊愕。
“徐仪?”朱橚的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仪此刻却顾不上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已经越过了朱橚,落在了他身后的那个人身上。
是为她领路的那个少年,他此刻正懒懒地倚着一根廊柱,依旧是一身墨染的布衣,身姿挺拔,玩世不恭。
徐仪的脑中划过了一个想法,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再看跟着朱橚来的王府亲兵,竟对着那少年垂首拱立,神态恭敬,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
朱橚见她面色煞白,怔在原地,才想起这人莫不是太久不见四哥,连说话都忘记了,正笑着想打圆场。
还未开口,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让朱橚后面的话尽数卡在了喉咙里。
那少年终于不再倚着柱子,缓缓站直了身子,他一步一步,走到了徐仪面前。
微凉的山风吹动他衣袂,明明是炎炎夏日,徐仪却觉得有些冷,那双在茶棚里分外明亮的双眸,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带着一丝审视,一丝玩味。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还是让她心跳如擂鼓。
“徐仪。”
“你竟然没认出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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