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已至三月中旬,无论是朝堂上的纷争,还是北平等着处理的军务,今日皆被徐达抛诸脑后,因为这一日,是徐仪的生辰。
虽未行及笄大礼,然而燕王妃之位既定,这场生辰宴,已然不同凡响。
五更鼓刚过,徐仪便起了身。对着祥云纹镜,由素秋为她梳妆。
素秋一边为她簪上一支赤金顶簪,一边由衷地赞叹:“小姐今天可真好看。”
她不常穿这样鲜艳的颜色,平白为她添了几分少女的灵动。徐仪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忆起秦淮河畔朱棣对她说的话,耳尖倏地染上薄红。素秋抿唇轻笑,这两日小姐总爱这般神思恍惚,少女的心事最是难藏。
"小姐,夫人催您往前厅迎客了。"疏绣在帘外轻声提醒。
“知道了。”徐仪重新恢复平静。
瞻园外早已车水马龙,喧嚣鼎沸。这座前朝贵胄旧邸,被赐予魏国公后,又经数次修葺扩建,八进院落间,亭台错落,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更遑论徐家与开平王府、从前的吴王府比邻而居,整条街巷尽是朱门绣户,除却皇城根下那几处亲王府邸,应天府里再寻不出第二处这般显赫的去处。
三品以下的官员家眷,不过在前厅与魏国公夫人打个照面,递上描金礼盒,道几句"福寿安康"的吉利话,便由丫鬟引着往偏厅用茶去了。
能入内堂稍坐者,非公侯即勋戚,皆是京城中顶尖的权贵家眷。
正三品太常寺卿吕本的夫人带着女儿进来时,内堂里早已是珠光宝气,笑语晏晏。
吕夫人一眼扫过去,心里就咯噔一下。
但见沐英的继室耿家芝,一身宝蓝色的妆花褙子,头上戴着赤金镶红宝的牡丹簪,正与几位夫人谈笑。这位一品大都督府同知的当家主母,平日里便是递帖子也未必能见得着。
那边厢,陛下外甥曹国公的夫人邓氏,穿着一身月黄色的绫罗裙衫,仪态万方。她出身名门,又素有贤名,在京城的命妇圈里极有分量。
更让吕阑秋暗暗心惊的是,她竟还看见了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韩国公夫人李氏,由两个梳双鬟的丫鬟搀着,正与谢佩英执手叙话。
还有开平王家的,宋国公冯胜家的、卫国公邓愈家的……
这些国公夫人们,平日里她连见上一面都难如登天,今日竟然济济一堂!
吕夫人连忙拉着吕阑秋上前,恭恭敬敬地给魏国公夫人见礼,奉上贺礼。
谢佩英虚扶一把,目光在吕阑秋身上打了个转:“早听闻令爱诗才不凡,今日得见,一看就是个灵秀的。”
吕阑秋羞涩地低下了头:“夫人过誉了,不过是闺阁闲笔……”
寒暄几句后,吕夫人就被领到偏厅,吕阑秋则由侍女引着,往后花园里闺秀聚集的地方去了。
穿过层层叠叠的回廊,入目皆是奇花异草,假山嶙峋,流水潺潺。檐下悬挂的各色宫灯,即便是白日,也未曾熄灭,映照着来往宾客身上华贵的衣衫首饰,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神迷。
吕阑秋不禁被瞻园的景色震惊,听说此处还只是魏国公府的一角,陛下赐给魏国公的园林,光是京城里的就有三四处,就连莫愁湖都是魏国公的后花园。
甬道上铺设的青石板,光可鉴人,两侧侍立的仆婢,皆是垂首敛眉,行动间悄无声息,规矩严谨至极。
府中的管事嬷嬷堆着笑引路:“吕小姐,这边请。今日来的小姐们年岁相近,小姐不必拘束,尽管自在些。”
吕阑秋颔首致谢,但甫一踏入花园,便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隔阂。
花园里,三三两两的贵女们聚在一起,或赏花,或品茗,或低声说笑。
这些贵女们大多自幼相识,自成天地,泾渭分明。见吕阑秋进来,不过略抬了抬眼皮,便又各自说笑去了。
吕本虽位列三品,但不过管些礼乐事宜,终究比不得这些开国勋贵的子弟。
她有些尴尬地立在原地,正不知该往何处去,忽听园门处一阵骚动,
“秦王妃到——”这一声通传,让满园笑语戛然而止。
这位王妃自打嫁入秦王府,便深居简出,性子孤僻,本就是前朝鞑子的贵女,又不招应天府的命妇贵女待见,今日怎么会来?
众人纷纷望向月洞门,只见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穿着一身翠色的素雅长裙,缓缓走了进来。
她脸上未施粉黛,神情淡漠,仿佛不把周遭的一切放进眼里。可当她走近了,眼尖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她那白皙的左边脸颊上,还残留着一片淡淡的青紫色,脖颈处,也有几道若隐若现的红痕。
园中贵女们交换着眼色,绢帕掩唇、团扇遮面,窃窃私语,众人心中都泛起了嘀咕,这北元蛮女当真不知廉耻,带着这等伤痕也敢出来抛头露面?
王柔远对周遭目光恍若未觉,穿过一众女孩儿,径直走到中央的徐仪面前:“徐姑娘,生辰安康。”
“参见王妃。”徐仪连忙起身行礼,她这一动,满园贵女才如梦初醒,不情不愿地跟着福身,再瞧不上眼,这也是圣旨册封的秦王妃。
徐仪脸上的笑容热切,目光触及她脸上的伤痕,也神色不变:“多谢王妃记挂,许久不见,今日定要好生说说话。”
王柔远看着她,嘴角竟牵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悲凉和自嘲:“是我把自己关得太久了。母后说...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也该来贺一贺了。”
这话引得周遭贵女们倒吸凉气。都知道秦王妃素来深居简出,阴郁孤僻,今日竟为徐仪破例?
徐仪看着她这一脸的伤,心想原来是得了马皇后的准许,未等她细想,又一声通传炸响园中:
“太子妃娘娘到——”
身穿杏黄的宫装的常贵娥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她一眼就看到了王柔远,眉头顿时拧成结。
常贵娥自幼耳溶目染,对元朝的恨意早已恨之入骨。更何况父亲北征途中暴毙身亡,其中未必没有残元作祟的身影。每每思及此,就愈发看不得这些鞑子。
然而眼前之人终究是大明的秦王妃,皇室怎么对王柔远,代表着大明对归顺的元朝贵族的态度。想到这儿,愈发觉得朱樉行事丝毫不顾及皇家颜面。
常贵娥看王柔远不顺眼,但朱樉更是个大麻烦。
想到临行前母后的嘱咐,常贵娥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厌恶,上前虚扶了一把:"弟妹这脸上,是怎么回事?"
王柔远垂下眼帘,语气平淡无波:“谢太子妃关心,前几日身子不适,起身时不小心磕着了。”
常贵娥心领神会地顺着话头:“这也太不小心了,二弟也忒不仔细,改日本宫见了他,定要好生说道。”
“王爷已特意请了太医,对我关心备至。”饶是王柔远做好了心理建设,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一阵恶心,连嘴角都僵硬了。
常贵娥将王柔远的神色尽收眼底,瞧见她藏在袖中攥得发白的指尖,心底本能地划过一丝同情,但随即就被她强自按下,僵硬地颔首:“无碍便好。”
徐仪看着两人一人一语,暗流涌动,便知王柔远今日现身必有深意。倒是周遭贵女们见状,不由暗自咋舌——谁不知太子妃之父常遇春是北征路上暴毙军中,如今她竟能对元室余孽这般和颜悦色。
只是一个小插曲,很快花园里又恢复笑语嫣然,一群衣着光鲜的勋贵千金们,如同众星捧月般,将寿星徐仪围在中央。
很快,吕阑秋就被挤出外围,连徐仪的衣角都难得一见。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便是自己凑上去想说句话都未必能得好脸色的千金小姐们,此刻却都巧笑倩兮,围着徐仪,一口一个“仪姐姐”、“徐妹妹”叫得亲热。
吕阑秋轻叹一声,觉得脚下有千斤重,挪不动步子。终是寻了处僻静角落坐下,立即有丫鬟奉上茶盏点心,招待周全。
透过人群缝隙,她望见今日的徐仪,确实美得令人心折。
身着一袭海棠红遍地金妆花褙子,在初春中格外显得热烈,头戴赤金嵌七宝顶簪,鬓边配着几朵新巧的珠花,行动间珠翠摇曳,流光溢彩。
更难得的是,被众星捧月,却无半分骄矜之色,应对间从容自若,唇角笑意恰如三月春风,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失了礼数。
“姑娘这香囊纹样倒是别致,不是常见的……”一阵清泉般的女声响起,吕阑秋抬首,呼吸不由一滞。
只见身前立着位身着素雅衣裙的少女,她生得一副倾国倾城的容貌,眉间虽有病弱之气,但只一眼,就让吕阑秋愣住。
"多、多谢赏识。"吕阑秋慌忙解下香囊,"是我自己描的花样。"
"月纹伴双斗,好意境。"少女细细端详,眉目含笑。被美人赏识的快意划过心头,吕阑秋正欲答话,目光却越过少女的肩头,察觉到太子妃正望向此处。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杆,脸上也努力挤出一丝得体的笑容,想着太子妃是不是注意到了自己,或许会叫她上前说两句话。
然而,常贵娥温和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念想:“颖文,你还要在那儿躲懒?我今日难得出宫,你还不快过来和我们叙话。”
吕阑秋愕然,只见眼前的少女歉然一笑,飘然远去。
她在脑中搜寻着颖文这个名字,结合此人的美貌,终于想起这是从二品都督佥事谢成的女儿,年初刚被封了晋王妃,婚期就定在今年八月。
吕阑秋静立回廊之下,望着满园锦绣。今日几个亲王妃竟都齐聚一堂,此间可谓权势如云,富贵似锦,只是这繁华热闹,终究与她吕阑秋毫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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