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坤宁宫与往日不同。
马皇后素来宽仁,是宫里最好伺候的主子,宫人偶有小过,只要非十恶不赦,都能得到她慈悲庇护,所以素日里坤宁宫内最是和煦如春。然而此刻,宫人们却大气都不敢出,如退潮般退避三舍,在殿外屏息凝神,唯恐惊扰。
殿中央跪着两个身穿五爪蟒袍的年轻皇子,正是秦王朱樉与燕王朱棣。
马皇后立于二人身前,一身素雅常服,不带钗环,那张平日里雍容和蔼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寒霜。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骨肉。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朱樉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他整个人都偏了过去,左脸上瞬间浮起五道清晰的指印,如烙铁灼过。
朱樉愕然回头,仿佛遭了晴天霹雳,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后。
未待他回神,又闻“啪!”的一声脆响,又是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朱棣的脸上。
朱棣的身形晃了晃,却纹丝未动,只垂首敛目,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混账东西!”马皇后的声音,再无半分往日的温婉慈和,字字如刃,从齿缝间迸射而出:
“谁给你们的狗胆!”
“谁许你们的权利!私刑擅杀,视王法如儿戏?”
她指尖颤抖,直指殿外,斥责的事正是那惨死朱樉手下的贾忠。
朱樉梗着脖子:“母后,贾忠假传消息,意图挑拨我与四弟,罪证确凿,死有余辜!”
“罪证确凿?”马皇后怒极反笑,指着他的鼻子骂道:“那是你秦王府的罪证!还是大明刑部的罪证!你眼里还有没有国法?还有没有你们父皇定下的规矩!”
一旁的朱棣低着头,适时说道:“母后息怒,此事因儿臣而起,儿臣甘愿受罚。”
“你闭嘴!”马皇后厉声喝止了他,目光重新像刀子一样剐向朱樉。
“我再问你!”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最后,却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颤抖:“魏国公府那颗人头,又是怎么回事?!”
“谁教你的!谁教你如此视人命如草芥!谁教你行此阴鸷毒辣的手段,去恐吓一个与你无冤无仇的姑娘!”
言及此处,马皇后胸中如遭重锤,痛楚翻涌,喉间哽道:“从前你虽顽劣,总不至如此丧心病狂!”
那是徐达的女儿!徐达是大明朝的肱骨之臣,是跟着他们夫妻俩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兄弟!救过他父皇的性命,他怎敢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去践踏徐家的脸面,去惊吓那个和他同席读过书的孩子!
面对母后雷霆般的质问,朱樉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悔意。
“母后言重了。不过是一个罪臣的妻子罢了。父皇早已下旨,高启下月就要在闹市处以腰斩之刑。”
他甚至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意:“儿臣,不过是提前送他们夫妻二人去黄泉路上团聚,也算是成全了他们。”
“你……”马皇后听到这番混账至极的言论,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朱樉,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个儿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好……好……好一个夫妻团聚!”马皇后怒火攻心,转身猛地抓起手边案几上的一方青玉镇纸,想也不想,就朝着朱樉的身上砸去!
镇纸裹挟着风声,又快又急!
朱樉根本来不及躲闪,眼看就要被砸得头破血流。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猛地扑了过来,挡在了朱樉身前。
“砰!”
一声闷响。
那沉重的玉镇纸,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朱棣的后背上。
朱棣闷哼一声,身躯晃了晃,但马皇后终究是妇人,掌力收了几分,他自幼习武,筋骨强健,这一下不过皮肉微伤。
“母后息怒,”朱棣强忍着背上传来的刺痛感,声音沙哑地开口,“此事……是儿臣不好。是儿臣心高气傲,先与二哥言语相激,才引得二哥失了分寸,迁怒无辜之人。”
言罢,他伏地叩首,额间青筋隐现:“千错万错,皆在儿臣,请母后降罪责罚!”
他的这番话,刚好被一只脚踏进殿门的朱元璋,听得一清二楚。
皇帝原本暴怒的眉目,倒柔和几分,他大步迈进殿内,扫过地上跪着的两个儿子,又凝望马皇后,见她玉容惨淡,鬓角微颤,不禁眉峰又拧紧。
他缓步至马皇后身侧,轻抚其手背以示宽慰,旋而转身,看向朱樉和朱棣,眼神深邃如潭。
“你们两个,都长本事了。在自个儿府里,就敢学那阎王老子,设公堂,断生死了?”朱元璋眉宇阴云密布,往日已是威严赫赫,此刻不禁让人更加胆寒:“怎么,是嫌咱设的刑部碍眼,还是嫌大明的法度太松了?”
朱樉和朱棣闻言,如遭当头棒喝,皆是心头一凛,额间冷汗涔涔,齐声叩首。
“儿臣不敢!”
朱元璋嗤出一声冷笑:“不敢?咱看你们胆子肥得很!”
他负手踱步,最终驻足,目光攫住二人:“即刻去军中领三十军棍,好叫你们长些记性!若再敢胡来,绝不轻饶!”
三十军棍,对于久经骑射的皇子而言,只要执刑者稍施巧劲,不过是皮肉之苦,卧榻数日就好了。
这惩罚,看似雷霆万钧,实则网开一面。
朱樉和朱棣都松了口气。
“不成!”马皇后却不答应,她猛地站起身,双目含愤,朱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这个做母亲的已是悔恨不已,若再轻拿轻放,只会害了他,“两条性命,就只值三十军棍吗?”
“今日若姑息纵容,他日岂非要酿成兄弟阋墙、刀兵相向之祸!”马皇后的声音凄厉,向朱元璋投去一瞥深意。
朱元璋得老妻提醒,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在了朱樉身上。确实不能就这么处理,此事若轻纵,必会寒了徐达等开国勋臣之心。再抬头,那眼神已然冷了下来。
“你母后所言不差,既如此……秦王朱樉。”
“儿臣在。” 朱樉喉间一紧。
“军棍领完了,就即刻起行,前往凤阳练兵。非有诏令,不得回京!”
此言一出,朱樉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双目圆睁。
凤阳?父皇龙兴之地,然中都尚未建成,尚且是个荒凉之地!
他此刻只觉得父皇此举,名为练兵,实为放逐!没有圣旨,他这辈子可能都回不了南京了!
霎时间,万念俱灰,喉头涌起千言万语。
“父皇……”他想要求情,却在接触到朱元璋那不容置喙的眼神,想起他的父皇,登时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父皇的屠刀有多锋利,他自小就清楚。
他颓然失力,额头颤抖着叩地,手指深深抠入了坤宁宫的地砖缝里,指甲断裂之声细不可闻,冷汗随之落下,浸透蟒袍,散发着幽幽寒意,须臾,才听到他颤抖如风中残絮的声音:
“臣……遵旨。”
朱棡与朱棣退出坤宁宫后,马皇后方由宫女搀扶着缓缓落座。她正凝神敛息,平复心绪,就听朱元璋的声音幽幽传来,猜不透情绪:“秀英你说,老二何以认定高启之妻的死,能牵动仪丫头的心绪?”
皇后面上波澜不兴,只缓声道:“是樉儿多心了。当年高启编修《元史》时,本宫曾召其妻入府叙话,观其谈吐,确乃难得的才女。此番高启犯下大罪,我听闻其妻女下落不明,遂命佩英赴苏州时顺便查访,一则了却旧日念想,二则……恐有遗珠之憾。”她轻叹一声,目中掠过一抹惋惜:“樉儿不知这一层,会错意,误以为这人对徐家至关重要,才引主母特意查探。”
她话音微顿:“重八,这孩子,怕是心结尚未解开。”
朱元璋默然不语,殿内沉香袅袅,一时静得只闻烛芯爆裂的细微声响。
燕王府。
朱棣的卧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药酒味。少年燕王赤着上身,趴在榻上,整个后背血肉模糊,一片青紫。
朱亮站在他的榻畔,看着太医给朱棣上药,心内暗忖:今日执刑人怎么毫不容情?看这伤势,燕王怕是没个十天半月下不了床了。
晋王朱棡则坐在榻边的圆凳上,觑着朱棣这副惨状,啧啧叹道:“徐叔叔麾下之人,执刑果然公允。”
朱亮闻得是徐达的士兵行刑,登时明了,想来秦王吃的苦头只会更甚,必是要皮开肉绽。待太医敷药完毕,见二位亲王无话,两人遂退出殿中。
朱棡待室中无人,才开口:“四弟,你这又是何苦?”
朱棣疼得额上冷汗涔涔,却咬紧牙关,强自隐忍,只偏首望向朱棡:“三哥今日怎有闲空来看我?”
“刚从宫里出来,顺道与五弟去瞧了瞧二哥。”朱棡端起茶碗,吹了吹热气,慢悠悠地说道:“五弟又在那儿卖弄他那半吊子医术,说要给二哥调些药膏。”
“我想着,这一碗水端平的道理,既看了二哥,自然也得来瞧瞧你。”
言罢,他眉峰微挑,语带讥诮:“你又不是不知道二哥那脾性。近年愈发癫狂,像条疯狗逮谁咬谁。你偏要往他牙口上撞?”
朱棣闻听此言,额角青筋暴起,显是牵动伤口,疼得齿缝间嘶嘶吸气。他强抑痛楚,声音嘶哑:“我只是没料到……两年未见,二哥竟偏执至此。”
从前的二哥,幼时便颖悟绝伦,严毅果决,和大哥一样,是他们兄弟的楷模,虽兄弟间偶有摩擦,二哥有时亦骄矜恣肆,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视人命如草芥,肆意屠戮,令人发指。
“从前他虽也骄横,却并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草菅人命。”
朱棡闻言,倏然冷笑一声:“说他肆无忌惮,我看你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芝麻大点事,就如上次你我争执,做做样子,把戏演足了就行。你倒好,偏要较真儿,与疯子一般见识!”
朱棣听到这话,胸中那股火气也上来了,顿时不服:“三哥此言差矣!二哥暗中遣人盯梢,将我的一举一动都报与他知晓!更在母后面前进谗,诬我结交徐叔父,是意图笼络军中势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这也就罢了,我去北平是向父皇求的旨意,他嚼舌几句原也无妨!可他为何偏要将徐仪扯入这是非?高启是谋逆大罪,父皇最忌武将文臣结党营私,他岂会不知?他分明是不怀好心,欲陷魏国公府于不赦,好断我将来臂膀。”
言及此,他愈发愤懑,由不解气:“三哥试想,若有人蓄意将谋逆死罪栽赃三嫂,你岂能忍气吞声?”
朱棡猛地一顿。
若有人敢伤谢颖文分毫……他的眼神,瞬间寒霜凝聚。莫说咽下这口气,便是当场拔剑斩了那奸人,他也在所不惜。
一窥朱棡的神色,朱棣就知道自己说中要害,于是续道:“三哥既知此理,便该明白弟非无端生事。”
但朱棡毕竟是兄长,自诩对弟弟有劝导之责,长叹一声:
“话虽如此,但你行事未免太莽。你我都清楚,多少人就盼着我们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届时兵权旁落,父皇的苦心经营也要付诸东流。”
“明知有人想挑拨,就更当谨言慎行。何必酿成今日祸端?让母后也负气痛心。”
说到这里,朱棡脸上也露出一丝烦躁,眉峰紧蹙:“如今倒好,二哥被逐往凤阳练兵。为了不让这事儿看上去像是惩罚,避免偏袒之嫌,父皇竟命我同往!”
“平白无故的被你这混账事牵连,我才要喊冤!”
朱棣听了,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但面上却依旧强硬:“若非二哥嗜杀成性……我分明提醒他了,留人一命,就不至于闹到御前。”
更别提,朱樉偷偷抓了周瑶光,还将其虐杀,此事到底是朱樉的过错更多!
朱棡望着他这副嘴硬模样,摇头苦笑:“那你何必在坤宁宫里,替他挡下母后那记镇纸?那青玉镇纸要是砸在头上,你可真当自己是铜头铁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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