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端敬殿。
殿内燃着上好的苏合香,香气清淡悠远,却压不住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散发出的沉闷墨气。
一名身着女官服饰的妇人,正垂首肃立,用规规矩矩的语调,向太子妃回禀着东宫内苑的人员调用。
“……尚食局新补的女史宋氏,年二十有三,入宫三载,差事上从未出过纰漏,行事端凝持重,进退有度。吾斗胆进言,可将她擢入尚寝局司苑之位,专司娘娘宫苑诸事。”
宫正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飘来,在常贵娥的耳边萦绕不绝。
她有些费力地撑着额角,目光涣散地落在面前那本摊开的账本上,上面的字迹,一个个都化作了扭曲的墨点,在她眼前游移,盘旋。
倦意如潮水般涌来,一波接着一波,拍打着她紧绷的神经。
自打离了开平王府,搬入这东宫,她才真正明白,这太子妃的位子,究竟有多难坐。
她父亲常遇春,是横刀立马的武将。她自幼耳濡目染,性子里也多了几分武人的爽直,最不擅长的,便是这些弯弯绕绕的文牍俗务。
可偏偏这宫闱深苑里,与这些俗务纠缠就是她每日的功课。
“娘娘?娘娘?”宫正见她半晌没有回应,不由得出声提醒。
常贵娥方恍然惊醒,含糊应了句:“嗯,此事你办得妥当。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按揉着额角,只觉太阳穴隐隐作痛,如针尖刺挠。
恰在此时,一个清脆柔和的声音,恍若一缕清风,拂散了殿内的沉闷:“姐姐今日身子不适?”
徐仪一进门,便看见常贵娥面色苍白,柳眉微蹙,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她恰逢皇后恩准的每月有三日回家休息,明日便要返家,今日特来向常贵娥辞行。
殿中女官见是徐仪,忙敛衽行礼,悄无声息退至一旁。
常贵娥见到她,仿佛见到了救星,原本强撑着的端庄姿态,瞬间松懈了下来,她苦笑着摆了摆手:“你可算来了,快坐。”
“我就是乏得很。”
徐仪在她身边坐下,关切地看着她:“我瞧姐姐的气色,可不像是寻常的春困。”
她的目光有些疑惑。
常贵娥的脸颊,浮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屏退了宫正。
她让徐仪靠近一些,下意识地伸手轻轻覆在自己的腹部,那神情,温柔羞怯,与她平日里的英气爽朗截然不同。
“太医来看过了,说是已经三个月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与忐忑。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徐仪瞬间了然,脸上不禁漾开笑意,“恭贺姐姐!”
她顿了顿,复又温言道:“常闻头三月最是金贵,姐姐须得少为俗务劳神才是。”
“我何尝不知?”常贵娥叹了口气,指了指桌上那堆小山似的卷宗,“可这些文牍堆案,日日都往我这里送,躲也躲不掉。”
马皇后治事分毫必较,其勤勉不逊于陛下,对常贵娥的督责亦要求甚高。
徐仪这些时日随侍在侧,早已窥见端倪。初时只道自己母亲已经是一丝不苟,如今见了马皇后,方知何为严苛。
于是徐仪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问道:“姐姐可要带话给蓝伯母?”
常贵娥沉思片刻:“母亲为了避嫌不常进宫,若是她问起,你隐晦的告与她知便是。”
“是,姐姐只管安心歇着,待我回宫之时,再来看望姐姐。”
常贵娥闻言,心中一暖,拉着她的手道:“好,那你快些回来。只你在这儿,我还能有人说说体己话。”
回府的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轱辘”作响。
徐仪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却还萦绕着常贵娥那张倦怠的脸。
身为太子妃,身怀龙嗣,本该是何等的尊荣与喜悦。可她从常贵娥的眼中,看到的,却是与那份尊荣并不匹配的疲惫与孤单。
遥想常贵娥未嫁之时,随常叔叔鞍马驰骋,纵马扬鞭间尽是明眸笑语,徐仪不禁感慨,深宫内苑,当真是一座用富贵堆砌起来的华美囚笼。
回到魏国公府的第二日,一早便有丫鬟来到碧桐书院,说是夫人请大小姐去正堂说话。
一进门,便闻到一股雅致的茶香。
母亲谢佩英身边坐着一位衣饰华贵的妇人,那妇人眉眼间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忧色,正是常贵娥的母亲,开平王夫人蓝昭。
“见过母亲,见过蓝伯母。”徐仪敛衽一礼,举止从容。
蓝昭见了她,脸上也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几日不见,仪儿是越发出挑了,这通身的气派,不愧是皇后娘娘派人教导出来的。”
寒暄过后,蓝昭便迫不及待地将话题引到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上。
“仪丫头,你进宫可见过贵娥了?她身子如何?”
徐仪知道她所指,只捡了能说的回道:“常姐姐诸事顺遂,只是近日春深,身子有些乏累。”
“乏累?”
蓝昭眉峰微蹙,怕她担忧,徐仪立马接着道:“常姐姐近日喜食酸果,却时有呕逆之症,被折腾得精神不济。”
两位妇人都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言下之意,分明是喜脉初显的征兆。然而宫闱内尚未昭告天下,二人也默契地按下不提,只将关切藏于眼底。
蓝昭面色稍霁,唇角复又浮起笑意,可转瞬,一抹忧色又笼上眉间。
她也顾不得徐仪还在场,压低了声音,对谢佩英说道:“佩英,我始终放心不下,那孩子从小被我保护的太好,若有人趁她身怀六甲,暗生歹心……”
谢佩英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莫要杞人忧天……”
“我能不急吗?”蓝昭的语速又快又急,“前儿个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听她那话里话外的意思,竟像是动了为太子爷择选次妃的念头。”
谢佩英眉头一皱。
“姐姐你想想!”蓝昭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担忧,“贵娥这才刚有了身孕!根基未稳!这当口上纳次妃,万一……万一要是让旁人得了太子青眼,那我们贵娥,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儿,将来可怎么过。”
她情难自抑,眼圈泛红。蓝昭此生唯此一女,自幼捧在掌心,连磕碰都舍不得,如今困于深宫,纵然富贵堆叠,然而舐犊情深,她作为母亲,既然知道后宫里都是些如何狠厉的角色,又怎能安下心来?
她不禁攒紧了拳头,“我没能为老爷生下嫡子,这爵位,不得不落到常茂那小子的头上。他一个庶出的,到底隔着一层肚皮,心里能有他姐姐几分?指望不上,全然指望不上!”
这番话,是积压了多年的怨气与不甘。
谢佩英听着,眉头也锁了起来,她沉吟片刻,才开解道:“姐姐先别自己乱了阵脚。好歹你还有一个生母已逝的常升记在名下。再说了……”
谢佩英提醒道:“贵娥虽没了父亲,可她不是还有个舅舅?”
蓝昭一愣。
谢佩英缓缓道:“你弟弟蓝玉如今在将军麾下做先锋,跟着北伐打了好几场硬仗,是个悍不畏死的。将军给我回信时还特地提过,说此人是块璞玉,好好雕琢,将来必成大器。只要蓝玉在军中站稳了脚跟,还怕贵娥日后在宫里没个撑腰的臂助?”
这份实打实的臂助,可是无论多少个次妃都比不了的。
这话如同一剂定心丸,让蓝昭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了一些。
可她紧接着,又道:“话是这么说,可这眼皮子底下的事儿,也不能不防。佩英,你说要是真选侧妃,咱们是不是也该早做打算,安插个自己人进去?起码……知根知底,不会反过来害了贵娥不是?”
话说到这里,已是涉及更深的考量。
徐仪知道接下来的话,已不是她该听的。于是缓缓起身,对着两人福了一福。
“母亲,伯母,女儿想起还有些功课未曾温习,先行告退了。”
谢佩英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从正堂出来,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徐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脚步一转,径直朝着府中的马厩走去。
今日天气正好,正宜策马。
马厩里,一匹通身雪白,无一根杂毛的骏马正悠闲地甩着尾巴,听见脚步声,它抬起头,打了个响亮的鼻息。
这正是朱棣在苏州送给她的那匹大宛良驹。神骏非凡,灵性十足。
徐仪为其取名“朝天”,对其爱若珍宝。每得闲暇,必亲至马厩照料,或纵马驰骋于校场,享受那风驰电掣、御风而行的快意。
她走上前,亲昵地抚摸着马儿缎子般光滑的颈部,将脸颊贴在它温暖的鬓毛上,喃喃低语:“还是你这儿清净。”
那马儿似通灵性,温顺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为我备马,”她对一旁的马夫吩咐道,“今日我要多跑几圈。”
老马夫躬身应诺,正要将雕花马鞍搭上“朝天”的脊背。一个小厮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大小姐!大小姐!”那小厮跑到跟前,躬身行礼,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
“燕……燕王殿下来了!”
徐仪正欲上马的动作倏然一顿。
小厮又赶紧补充道:“殿下说,想邀您出门逛逛。小的方才已去禀报了夫人,夫人已经准了……”
朱棣来得倒真是时候。于是徐仪只好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已经备好马鞍的“朝天”。
她轻轻拍了拍“朝天”的脖子,像是在安抚它。对跪在地上的小厮淡声道:“知道了。告诉燕王,我更衣后即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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