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中的郭惠妃只得了皇后的几句警醒,大可以松一口气,但另一座宫苑的愁云,才刚刚开始凝聚。
孙贵妃所居殿内,铜鼎香炉里正燃着驱散蚊虫的艾草,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熏得人头昏脑涨。
夏日的暑气渐浓本就燥热,混着这药味,殿内的郁郁之气愈发沉重,压得人心烦意乱。
孙贵妃形容枯槁地躺在床上,一头乌发失了光泽,散乱地铺在枕上,衬得那张曾经明艳的脸,此刻只剩下蜡黄与死气。
她睁着眼,空洞地望着鹅黄色的帐顶,眼角却源源不断地沁出泪来,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
她的榻边,此刻只有长女朱静镜一人跪坐。
朱静镜用温水浸湿了帕子,仔仔细细地,为母亲擦拭着额角的虚汗和眼角的泪痕。
“母妃,您别哭了,再哭下去,身子要受不住的”,朱静镜今年已经十五岁,因为身居内苑,养成了柔糯胆怯的性子,此刻真慌不择神地安抚自己的生母。
她握住孙贵妃冰凉的手:“父皇已有口谕,说您是操劳过度,特许于殿中静养,无需再理外事。您瞧,父皇心底终究还是疼惜您的。未加严责,已是天大恩典了。”
这句话,像是一根针,狠狠刺中了孙贵妃心中最痛的那一点。
疼惜?恩典?
孙贵妃猛地转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女儿,那眼神里的怨毒,让朱静镜心头一颤。
“疼惜我?”孙贵妃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刮出来的,“他们这些手握乾坤的男人,对我们这些只能依附他们的女子,何来疼惜一说!?”
许是知道自己再也没机会挽回局面,孙贵妃此刻竟不顾体统,口不择言,然而更多是因为愤怒,她心里清楚是有人暗中加害,并坚信皇后必知情而袖手旁观,甚至就是幕后推手。
否则,那日事发之际,皇后偏遣她去见什么僧录司之人。美其名曰是做法事,好安稳宫中近来的巫蛊流言,实则分明是要支开她,好教那方氏趁机作恶!
她的情绪激动起来,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却力不从心,又重重地跌了回去:“她算准了!她就是算准了要我的命!”
孙贵妃说到最后,几乎是在嘶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泪流得更凶了:“若是那日我在,又怎会让事情闹大?这都是她们的算计!”
朱静镜连忙替她抚着胸口顺气,完全听不明白母亲毫无逻辑的控诉,但看母亲如此痛苦,眼圈还是红了。
“母妃,您别动气……事情已经这样了……”
“是啊!已经这样了!”孙贵妃一把挥开女儿的手,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斗不过她!我怎么斗得过她!”
“她有五个嫡子!个个都大了,都封了王!我呢?我有什么?”她猛地抓住朱静镜的肩膀,指甲深陷进皮肉里,眼神癫狂:“我为何……为何没将你生成个儿子?”
朱静镜被她抓得生疼,听着她的悲鸣,只觉心里顿痛。
母亲对权柄的渴求她日日看在眼里,亦深知生为女子的自己在她眼中几乎透明。想起自己如浮萍一般的处境,她终在心底暗暗反驳:纵然母亲诞下皇子,又如何能越得过她那五位嫡兄?
可这些话,她不敢说。
她只能任由母亲发泄着,沉默着把眼泪往肚子里吞。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在殿外炸开,紧接着,传来一阵骚乱。
有太监惊恐的尖叫,宫女的哭喊,还有,皮鞭破空的声音!
“啊——!”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朱静镜脸色一白,猛地站起身来。
“外面出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一名宫女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一脸恐慌:“娘娘,晋王殿下闯了进来,说是要问罪那日拦下谢姑娘的两个太监!”
朱静镜闻言,又惊又怒地疾步跑出,只见正殿后院里,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满身的煞气,一下又一下的挥舞着手中长鞭。
朱静镜惊呼出口:“三哥!你要做什么!这里是我母妃的寝殿!”
朱棡看都未看她一眼,发出一声冷笑 :“自然是来替我的王妃,讨个公道!”他的声音很大,目光如利刃般扫过正殿,就好像是要故意说给孙贵妃听。
“啪!”
院子里,又是一声清脆的鞭响,伴随着太监撕心裂肺的惨叫。
“你!”朱静镜气得浑身发抖,“你怎敢在母妃宫中,滥用私刑!”
“有何不敢?”朱棡终于将视线转向她,眼神里没有半分兄妹之情,唯有刺骨的杀意:“你的母妃既然敢对我的人下手,那就应该想到有今天!”
他踏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朱静镜不由自主地后退:“我刚回应天,就有人来报,说颖文回府之后,便高热不退,汤药难进,人都瘦得脱了相。医者断言,乃是在宫中受惊过度,伤了根基。”
朱棡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咆哮出声:“她一个待嫁的姑娘,被你母亲关在偏殿,受这腌臜小人的气,”他指着正殿:“你母妃好大的威风,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妾室,也敢给我的王妃立规矩?”
这些话一字不落的传进了孙贵妃的耳中,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的脸上,她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三哥!你住口!”朱静镜再也忍不住了,尖声叫道:“她是父皇亲封的贵妃!是你的庶母,你怎么为了个外人,竟敢这般折辱于她?”
朱棡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发出一声嗤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朱静镜。
那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不屑:“外人?”
他倏然逼近,压低了声音:“颖文乃本王未过门的妻子,你不过一介宠妾所出,也配称她是 ‘外人’?”
这两个字,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朱静镜的软肋。
朱静镜霎时面色惨白,如遭霜打,庶出的身份于她来说就像一根刺,提醒她纵然得父皇宠爱,但在朱祥荣的面前,她的长女之尊亦如浮云,终究矮人一截。
朱棡看着她的反应,嘴角勾起愈发残忍的弧度。那两名遭鞭笞的太监早已昏死,不知死活。
血腥与药草混合的诡异气味,在粘腻的空气中氤氲不散,裹挟着朱棡冷若寒霜的声音:“今日,本王不过惩戒两个目无尊卑的奴才。倘若颖文有个三长两短……”
他语锋一顿,眸中杀意凝如实质:“本王不介意,除掉一个整日对我母后地位虎视眈眈的女人。”
说完,他转身拂袖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门外。
只留下两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太监,像两条死狗一样被扔在院子里。
朱静镜僵在原地,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连呼吸都带着尖锐的痛。
原来在三哥的眼里,她们母女,竟是如此卑贱,如此无足轻重!
朱棡疾走如风,本想即刻出宫探望谢颖文。
然而就在他行至一处宫墙拐角时。
忽闻一道温润平和之声自前方传来,却暗含不容置疑之威:
“三弟从何处来?”
朱棡抬眼望去,只见一人站在前方,身着一身杏黄色常服,头戴乌纱翼善冠,身形宽厚,面容敦和,眉宇间自有一股储君的沉稳与威严。
正是他的太子大哥,朱标。
其身后,随侍数名东宫内监,皆垂首敛目,屏息而立,不敢稍动。
朱棡的脚步硬生生停住。那满腔的滔天怒火,像是被一座大山迎面压下,瞬间消弭了三分。
“大哥。”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梗着脖子,眼神里的凶光却未尽数收敛。
朱棡被朱标带回东宫文华殿时,这位太子已完全知晓三弟的肆意妄为之举。
朱红色的殿门缓缓阖上,外界的暑气与蝉鸣被尽数隔绝。殿内陈设雅致,清心静气,却依然压不住朱棡心头的躁火,更压不住朱标眉宇间渐凝的怒意。
“跪下!”朱标的声音不大,却重如千钧,狠狠砸在朱棡的耳中。
朱棡身形一震,眼中闪过一丝不服,但迎上兄长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他终究还是屈膝,重重跪在了冰凉的金砖地面上。
“你可知罪?”朱标缓缓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朱棡咬着牙,不吭声。
“私闯后妃寝宫,鞭笞宫人,言语折辱贵妃及胞妹。”朱标每说一句,声音便冷一分,“朱棡,你好大的胆子!”
他猛地一拍书案,案上的茶盏应声而倒,温热的茶水淌了一桌。
“你当这皇宫为何地?是你可以肆意横行的晋王府,还是能容你快意恩仇的江湖草莽之地?”
“那孙氏纵有千般不是,亦是父皇亲封的贵妃。惩处之事,自当由父皇决断,或禀告母后裁度。什么时候轮到你闯进门去喊打喊杀?”
朱标步步紧逼:“你眼中可还有君父之尊?可还记得君臣之大义,父子之纲常?!”
斥责之声如雷霆贯耳,字字句句都敲在法理纲常之上,压得朱棡抬不起头来。
他深知兄长说的都对,但一念及颖文病榻缠绵,命悬一线……
他忍不住昂首,赤红着眼嘶吼道,“大哥!颖文便该平白受此冤屈?她高热不退,形销骨立,都拜孙氏那个毒妇……”
“住口!”朱标厉声打断他,“孤知你心疼谢姑娘,但此事须分清楚!你今日之举,非是在为她讨公道,而是将她往火坑里推!你闹得越大,父皇脸上越是无光,最后迁怒的只会是你那未过门的妻子。”
“你此举是在昭告满朝文武,朱家的儿子,为了一个女人,连尊卑礼法都不顾了!令宗室蒙羞,社稷齿寒!”
朱棡被这番话噎得,再无辩驳之词,胸中怒火渐熄,唯余郁结难平。
胸中的怒火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只剩下不甘在胸口郁结。
他颓然垂下头,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
朱标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的怒意稍敛,转为一声长叹。
他这个三弟,什么都好,就是秉性太烈,像一团火,一点就着,也不管会不会烧到自己。
就在这时,殿门被轻轻推开。
常贵娥端着一碗冰镇的绿豆汤,走了进来。
她先是朝朱标行了一礼,随即看到跪在地上的朱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旋即化为温柔的关切。
“殿下,这是怎么了?三弟何故跪于此?”她将汤碗放在案上,走到朱标身边,柔声劝道:“暑气蒸人,何必动此雷霆?骨肉至亲,有话也该从容相商”
她又转向朱棡,眉梢微蹙,轻嗔道:“三弟亦是,数月后便是你的大婚之期,怎还惹你大哥生气?”
她提醒道:“若三弟遭了责罚,弄得一身伤,拜堂之际,岂不让大家看了笑话?”
朱棡向长嫂投去感谢的目光。
朱标闻言,脸色也缓和了下来,正要开口。
却见东宫太监王德疾步而入,神色匆忙,躬身禀报道:“启禀太子殿下,孟内官奉旨前来,说是陛下召晋王即刻觐见问话。”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瞬间凝固。
朱棡愣住,常贵娥也面色复杂的看向朱标。
父皇知晓了。以朱元璋那眼里不揉沙的性情,朱棡怕是逃不掉一顿重罚。
朱标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沉默了片刻,已有决断。
“你去回了孟伍。”他对着王德,沉声吩咐道:“就说,孤已知三弟的过错,正在东宫施以惩戒。”
“此事,孤自会处置妥当,无需惊动圣驾,劳父皇为琐事烦心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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