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说李景隆那小子不靠谱!”周王朱橚将手里的瓜子壳“呸”地一声吐进红漆渣斗里,满脸不耐。
“说什么那儿的鱼最肥,专吃酒糟,一钓一个准,我看他就是存心耍我们!”
徐仪被他逗笑, “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他,这小子嘴里哪有过准话?”
朱橚“哼”了一声,还要再抱怨,一旁的沐春却开了口,“那日射靶狠狠赢了他三番,倒也没让他太得意。”
“还得是春哥儿!”朱橚顺手抓了个果子给沐春抛了过去,沐春则抱臂倚在廊柱上,含笑接过,春日暖阳勾勒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竟有几分他父亲沐英的影子,即使皇后常说的是他的五官极肖他早逝的母亲。
今日这两人到访,是因为徐府里真的有人病了,徐仪的二弟徐添福打小身子骨就弱些,昨日又感了些风寒。
如今正裹着锦被坐在廊下晒太阳,乐得咯咯直笑,他平日里也最喜欢周王和沐哥哥来府上玩了,因为两人是贵客,每次他们来,徐添福和哥哥都必须作陪,可以少读半日书。
朱橚也走过去半蹲在毡毯上,手里拿出个木头玩意儿,逗得徐添福又笑开了几分,苍白的小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他身子正虚着,你还拿这些耗神的玩意儿来闹他!”徐仪嘴上嗔怪着,却也只是不紧不慢地探了探弟弟的额头,滚烫已经褪去,这才松了口气。
她一摆手,旁边的小厮立刻会意,又取来一件织金羽缎的披风,小心地给徐添福裹上。
朱橚见她过来,立刻献宝般将手中物事托起,“快瞧瞧!新得的鲁班锁,还有这只机巧鸟,拧了发条能自个儿扑腾翅膀。添福见了,连那苦药汤子都能忘了!”
徐添福果然被吸引,伸出小手就要去抓。
徐仪也就趁机让小厮将弟弟带回房间,这才和二人在院中的石凳上落座,目光定定落在朱橚脸上,带着几分探寻。
她开门见山,“如此风风火火地寻来,恐怕不止是探病这般简单吧?”
朱橚嘿嘿一笑,收起了方才的玩闹神色,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于德清的案子,结了。”他语速极快,像是竹筒倒豆子:“父皇震怒,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国朝初立,民心为本,岂容硕鼠蠹虫,侵蚀国本!’。”
“那诬告于德清的妻弟一家,得的抚恤银子,听说够他们三代人躺着吃穿不愁了。至于蒋家……”朱橚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蒋家完了。父皇的意思,是要严办,要办成铁案,昭告天下!”
他刻意顿了一顿,才补充道:“府相说了,父皇想要惩治的江浙豪强,可不止这一家,后面且有好戏看呢。”
沐春也开口,他依旧用调侃朱橚的时才叫称呼,“五叔所言极是。”
“自开国以来,我们与蒙元连年征战,军需浩大。粮草,乃国之命脉。江南素为天下粮仓,赋税冠绝东南。这粮额能否收齐,直接关系到北平大营数十万将士的口粮。”
他的话掷地有声,“这些江浙豪绅,一个个富可敌国,却在田亩清丈、一体纳粮上动歪心思,若不严惩,何以立国威?何以安军心?”
“父亲在北平主持军屯,开垦荒田,招抚流民,以实边储,想来这两年来也受益匪浅。”
沐春来了兴趣,“军屯可充实边防粮草,亦能分担些内地州府官民的税粮压力,可谓一举两得。”
三人这厢聊得起劲儿,从京城热事聊到家长里短。
沐春的语气渐渐不似方才那般沉稳,反而带了些少年人的絮叨,
“父亲不日又要出城练兵。”
徐仪眉头一皱,大明开国,战事未休,每一次练兵都可能意味着出征,意味着生死的考验,他们这些将门子弟,饶是习惯了父亲挂帅在外,也难免担忧。
沐春仿佛看穿了她,笑了笑续道:“不是要出征,只是寻常练兵罢了,父亲让我好好在家中和表兄们习武读书。大伯母那边已经来过口信,要我过几日便去宋国公府上小住。”
他的大伯,便是宋国公冯胜,此刻也正领这西路军,配合徐达的中路军,期望能一举肃清残元的势力。
“与几位表兄在一处,也能热闹些。”这话听着合情合理,可徐仪却捕捉到了一丝孤独。
沐春的继母耿家芝,虽也是素有贤名,因着沐英的坚持,入府五载才诞下一子,取名沐晟。在此期间,耿家芝一直待沐春如亲生孩子,但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终究是隔了一层。
徐仪忽然想起一事,“前几日,卫国公的长女特意着人给我递了帖子。”
朱橚来了兴致,“哦?她找你何事?”
“下月是她的生辰,邀我去她府上小聚。”徐仪说着,目光在二人脸上一扫,很自然地问道,“你们可收到了帖子?届时一道去,也热闹。”
话音刚落,朱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
“我的好妹妹,也就你才把我们当成自家兄弟,这般不见外!”
徐仪瞪了他一眼,“不过早生几个月,别摆兄长的架子!”
他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凑近了些,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女儿家的生辰宴,请的也都是些闺阁里的小姐。邓将军又不在家,我们两个大男人跑去做什么?”
“难不成去看你们投壶绣花,品评新到的苏绣样子?”
徐仪被他一番抢白,弄得有些发懵,秀眉微蹙。
“这是什么道理?”,她反问,“照你这么说,前个儿春哥儿生辰,府上大宴宾客,不也请了我这个女儿家赴宴?”
此言一出,方才还笑得张扬的朱橚,瞬间哑了火,他干咳了两声,眼神有些飘忽。
院中的气氛,倏然间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
徐仪不解,目光自然而然地转向了一旁的沐春。
只见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少年,此刻竟有些手足无措,俊朗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一路蔓延,直染透了耳廓。他下意识地避开了徐仪探寻的目光,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发出的声音细若蚊蚋,
“…那…那不一样……你…你是个例外……”
徐仪心头蓦地一滞,呼吸也跟着凝了一瞬。
沐春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抬起头,却依旧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得仓惶地越过她的肩头,牢牢锁住她身后那株开得正盛的海棠,语速有些急促,像是要一口气把话说完。
“那次是我特意去求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一同出席,才有了由头请你来赴宴,不然谢伯母她,又怎会同意你出府赴一个外男的生辰宴。”
徐仪呆呆地看着沐春,看着他窘迫又认真的侧脸,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原来是这样。
“咳!咳咳!” 一旁的朱橚猛地握拳抵唇,重重咳了几声,端起手边的白瓷茶盏,假模假样地吹着那根本不存在的浮沫,试图打破这凝固的空气。
而沐春说完那句话,便彻底失了声,僵立在廊柱之下,小小的脸上满是窘迫,耳根都红透了。
徐仪见状,唇角微弯,只当是小孩子家面皮薄,一时忘形说了心里话。她浑不在意地拾起方才的话头,与朱橚又闲谈起来。
廊下的气氛很快便松动了,沐春那点不自在也如晨露般消散,三人复又说笑如常。
待送走两人后,素秋却犯了愁,“小姐,你和周王,沐公子谈话这样无所顾忌,要是被夫人知道了,又要被说教一番。”
徐仪不以为意,“母亲不过是怕我与他们关系过近,传出去了名声不好听。”她唇角勾了勾,继续道,“可他俩是什么身份,京城中的人是嫌命长才敢嚼他们的舌根。”
沐春的父亲沐英,是年纪轻轻就随陛下打江山的义子。沐春的生母,即沐英的第一任夫人,乃是宋国公冯胜的妹妹。
想起那时沐春年幼丧母,沐将军又常年在外征战,皇后娘娘不忍见他孤苦,亲自接入宫中,与几位皇子一同教养,待他亲生子孙,衣食住行,无不亲力亲为。
直到后来沐将军续弦,娶了耿炳文将军的妹妹耿家芝,沐春有了继母看顾,才又回到家中。
徐仪在他还养在皇后娘娘身边时,就常跟着母亲出入吴王府,久而久之,关系也就这样近了。
一个是天潢贵胄的亲王,一个是当今陛下的义孙,在外人眼里高不可攀的皇亲国戚,可于她而言,不过是自她记事起就厮混在一处的伙伴。
待回到了自己院子里,徐仪才猛然想起,“呀,那丫头的状况还没和朱橚说,这人是他救上来的,总要告知他一声。”
她忙吩咐疏绣,“你去跑一趟,就说……”
话到嘴边,徐仪却双眸微转,来回踱步,“就说,那孩子并非于诸娥,只是与父母走散,又遇上了歹人,如今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在府上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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