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暖递过手中的文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对方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带着薄茧，触感温热而粗糙，与她接触过的那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的手完全不同。
“这批材料的入库单，财务部需要核对。”程暖解释道，下意识地收回了手。
男人接过文件，快速扫了一眼：“林远，仓库管理员。”他简洁地自我介绍，然后侧身示意，“请跟我来，单据在办公区。”
他走路很快，步伐稳健，程暖不得不稍微加快步子才能跟上。高跟鞋在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这安静的仓库里显得格外突兀。她有些窘迫，努力想走得稳一些。
林远似乎察觉到了，微微放缓了脚步。
办公区设在仓库的一个角落，用简单的隔板围起来。一张旧的铁皮办公桌，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电脑，旁边是一个铁皮文件柜。虽然简陋，但一切井井有条。桌面上单据摆放整齐，笔筒里的笔按长短排列，甚至连抹布都叠得方方正正。
最引人注目的是，桌角放着一个简易的小书架，上面摆着几本工具书，还有一两本看起来与工作无关的书籍。
林远熟练地在文件筐里翻找着，很快抽出一叠单据：“都在这儿了，上次入库的记录也在这里，您可以一起核对。”
“谢谢。”程暖接过那叠厚厚的单据，目光却被书架上一本略显陈旧的书吸引了——《瓦尔登湖》。
“你也看梭罗？”她有些惊讶，脱口而出。这本书她大学时读过，那种远离尘嚣、追求本真的理想主义曾深深打动过她，但她从未想过会在一个公司仓库管理员的桌上看到它。
林远抬起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眼神微微亮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注意到这个，更没想到她能认出这本书。他嘴角牵起一个很浅的弧度，像是阳光偶然掠过湖面：
“嗯。偶尔翻翻。觉得梭罗在湖边独居的思考挺有意思。”
他顿了顿，轻声念道：“‘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
程暖几乎是下意识地接了下去：“‘…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瞬，随即相视一笑。一种奇妙的、跨越了某种界限的共鸣在空气中悄然滋生。仓库里昏暗的光线，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仿佛都变得温柔起来。
“你也喜欢？”林远问，语气里多了几分真诚的好奇。
“大学时读过，很向往那种宁静和自省。”程暖回答，心里有些感慨。在她所处的那个圈子里，很少有人会静下心读这种书，更别提讨论其中的句子了。
“现实的泥沼里，偶尔也需要抬头看看星星。”林远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
程暖的心微微一动。她重新打量了一下这个叫林远的男人。他的工装裤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整洁。指甲修剪得很短，手背上有几道细小的划痕。但他眼神清亮，谈吐清晰，带着一种与这个环境略显微妙的书卷气和不卑不亢的态度。
她开始核对单据，林远就坐在对面处理自己的事情。两人偶尔就单据上的某个数据进行简单的交流，气氛安静而平和。程暖发现林远对仓库的物料极其熟悉，任何一样东西的存放位置、数量、批次他都了然于胸，工作效率极高。
期间有个工人来领料，大声嚷嚷着催促，言语有些粗鲁。林远起身应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严格按照程序办理，丝毫没有因为对方的急躁而慌乱或妥协。那一刻，程暖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超越他身份的沉稳和力量。
核对工作比预想的要耗时。结束时，窗外天色已近黄昏。
“麻烦你了，耽误你下班了。”程暖有些抱歉地说。
“没关系，分内事。”林远摇摇头，开始整理桌面，“您怎么回去？这个点地铁很挤。”
“我开车来的。”程暖晃了晃手中的车钥匙。
林远看了一眼那带着明显logo的车钥匙，眼神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点了点头：“那路上小心。”
程暖拿起核对好的单据，犹豫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开口：“需要我送你一程吗？算是感谢你帮忙。”
林远显然没料到这个提议，愣了一下，随即礼貌地拒绝：“谢谢，不用了。我住的地方……比较远，也不太方便停车。”
“没关系，我技术还行。”程暖坚持道，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么想和他多待一会儿。或许是因为那本《瓦尔登湖》，或许是因为他不同于她认知里任何人的气质。
林远看着她，似乎在判断她的诚意。最终，他妥协般地笑了笑：“那……好吧，麻烦你了。等我锁下门。”
走向停车场的路上，两人一时无话。程暖的高跟鞋声和林远沉稳的脚步声交错在一起。她注意到他总是下意识地走在靠外侧的位置，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当她那辆白色的宝马Mini Cooper出现在眼前时，林远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很自然地帮她拉开了车门。
“地址是？”程暖发动车子，问道。
林远报了一个路名，补充道：“在城西，可能会有点绕。”
“没事。”程暖设置好导航，车子平稳地驶出工业园区，汇入晚高峰的车流。
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淡淡的、属于程暖的香水味。林远坐得笔直，目光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
程暖偷偷瞥了他一眼。他的睫毛很长，鼻梁很挺，下颌线清晰利落。是一种干净而坚毅的英俊。
“你看的那本《瓦尔登湖》，是哪个译本的？”程暖试图打破沉默。
“潘庆舲译本。”林远转过头，“你呢？”
“好像是徐迟先生的。”程暖笑了笑，“看来我们喜欢的版本不一样。”
“好的作品，不同的译本就像不同的眼睛，能看到不一样的光彩。”林远轻声说。
程暖有些讶异于他的比喻。对话就这样缓缓展开，从文学聊到音乐，再聊到城市的变化。程暖发现，林远的见识和思考深度远远超乎她的想象。他说话不疾不徐，观点清晰却不尖锐，带着一种经过生活磨砺后的通透和平静。
他会在听到一首她喜欢的冷门爵士乐时眼睛微亮，也能清晰地分析出城市扩张对不同阶层生活的影响。他毫不避讳自己来自普通家庭，语气里没有自卑，也没有愤世嫉俗，只有一种坦然的接受和努力向前看的韧性。
程暖很久没有和人进行这样轻松而充实的对话了。在她那个圈子里，话题总是围绕着财富、时尚、八卦和虚无缥缈的“格局”，真诚成了最稀缺的东西。
车子越开越远，周围的景象从繁华的商圈逐渐变得陈旧、拥挤。最终，车子驶入一片城中村。狭窄的巷道两侧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各种电线在空中交织成网，路边挤满了小吃摊和小店铺，生活气息扑面而来，却也显得杂乱无章。
程暖的车技在这里受到了严峻的考验。她小心翼翼地驾驶，还是引来了不少路人的侧目。她的豪车与这里的环境格格不入。
“就在前面路口停吧，里面不好掉头。”林远指着一个路口说道。
车子停稳。林远解开安全带：“谢谢你，程小姐。今天麻烦你了。”
“叫我程暖就好。”她说，“也谢谢你今天的帮忙。”
林远点点头，推门下车。就在他准备关上车门时，程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那本《瓦尔登湖》，能借我看看吗？我想看看潘庆舲的译本。”
林远站在车外，黄昏的暮色将他笼罩。他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犹豫，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沉默了几秒，他点了点头。
“好。明天我带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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