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署衙在深夜里愈发显得森严肃穆，与平康坊的喧嚣浮华判若两个世界。高耸的围墙隔绝了外间的一切，唯有巡夜差官沉重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梆子声，在空旷的庭院中回响，更添几分寂寥与压抑。
一辆马车疾驰而入，在正堂前的石阶下猛地停住。车门打开，裴璇率先跃下，她肩头的衣衫已被鲜血浸透一小片，脸色因失血和紧绷而显得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指挥若定。
“快！将林画师抬去西厢静室，速请王医官！”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将红姑娘带至乙字号讯问房，严加看守，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差官们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林墨抬往西厢，另一队人则近乎“搀扶”着双腿发软、魂不守舍的红姑娘走向另一侧的讯问房。
玄诚跟在裴璇身边，脸色也不好看，他看了一眼裴璇的肩头：“裴大人，你的伤……”
“无碍，皮肉伤。”裴璇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道长，林墨那边……”
“神魂受创，非寻常药石能医。贫道需以安神符咒辅以针灸，先稳住他的三魂七魄不至离散，再图后续温养。但能否醒来，何时醒来，要看他的造化了。”玄诚难得语气沉重，“那邪佛残留的念毒，霸道无比。”
裴璇抿紧了嘴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与焦灼。林墨是因查案而重伤，若有不测……她握紧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有劳道长尽力施为。我需要即刻审讯红姑娘，迟则生变。”她说完，转身便向讯问房大步走去，背影挺拔却带着一丝疲惫的僵硬。
玄诚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摇摇头，快步向西厢而去。
---
乙字号讯问房比之前那间厢房更加冰冷。四壁皆是青砖，除了一张铁木桌子和两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别无他物。墙壁上挂着几盏长明油灯，火光稳定却昏暗，将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红姑娘被安置在椅子上，早已没了凝香阁头牌的半点风姿。她发髻散乱，妆容狼藉，华丽的红绡裙上沾满了灰尘和泪渍，身体不住地发抖，双手紧紧抱着自己，仿佛这样能汲取一丝暖意。两名面无表情的女差官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
裴璇走了进来，已简单处理过肩伤，换上了一身干净利落的深色官服。她走到桌后坐下，将一卷空白的录供纸摊开，笔墨置于手边。她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那双冷冽的眸子静静地看着红姑娘。
无声的压力在冰冷的房间里弥漫，比任何呵斥都更令人窒息。
时间一点点过去，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红姑娘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恐惧和绝望。她偷偷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对面如同冰山般的女官，又迅速低下头去。
“红姑娘，”裴璇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或者说，我该叫你本名——杜莹？”
红姑娘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你…你怎么会……”
“大理寺既然能找到你，自然能查到你的底细。”裴璇淡淡道，“杜莹，原洛州人士，家道中落，五年前卖身入平康坊凝香阁，凭借色艺成其头牌。这些，可属实？”
红姑娘，不，杜莹，颓然地点了点头。
“好。”裴璇提起笔，“现在，将你关于那游方僧人、那尊邪佛的一切，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说出来。记住，这是你戴罪立功的唯一机会，若有半句虚言……”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这冰冷的房间，“后果你应该明白。”
杜莹打了个寒颤，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一次，她不敢再隐瞒。
“我说…我全都说……”她抽噎着，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那是三个多月前……大概…大概是清明过后没多久……那晚雨下得很大，客人稀少……”
她的叙述比之前详细了许多：“那僧人……他确实戴着斗笠，遮了半张脸，但递佛像给我看时，我看到了他的下巴，很瘦，没什么肉……口音有点怪，像是荆楚那边，但又夹着点…点北地的腔调……他的手很干净，不像风吹日晒的游方僧，手指很长……”
“他拿出那尊佛像时，是用一块黑色的绒布包着的……佛像触手是温的，很奇怪……他当时笑着说，此乃‘欲天佛’，能助有缘人窥见极乐真谛，忘却世间烦恼……他说我与佛有缘，愿以百金相售……”
“我当时…我当时确实鬼迷心窍……”杜莹痛苦地闭上眼，“那段时间，阁里来了几位年轻的新人，妈妈待我不如从前……我又听闻昔日姐妹有人从良嫁入富户，心中…心中不甘……那僧人说，只需时常对佛祈祷，便能心愿得偿，甚至能令权贵子弟对我死心塌地……”
“所以你便买了？”裴璇冷声问。
“是…我攒了许久的体己钱……买下了它……”杜莹的声音充满悔恨，“最初几日，我确实觉得运气好了些，几位贵客接连点名要我作陪，打赏也丰厚……我便信了，日日对着那佛像祈祷……”
“但很快就不对了……”她的声音开始颤抖，“我开始做噩梦……梦里全是…全是些不堪入目的污秽景象……醒来后浑身冰冷……而且，我发现自己对那佛像越来越依赖，不看它就心烦意乱，甚至…甚至渴望看到它那诡异的笑容……”
“刘公子又是如何得到它的？”
“大概一个多月前，刘公子来阁里，他那时似乎正在为什么事烦恼，喝得大醉……无意间闯入我房间，看到了那尊佛像……他就像着了魔一样，死死盯着，问我从何得来……我…我当时自己也怕了，便顺水推舟，抬高价钱卖给了他……我想着把这祸害转出去……”
“之后呢？那游方僧人可曾再出现过？你可曾向他人提起过此事？比如，凝香阁的鸨母，或是其他与你相熟之人？”裴璇追问细节。
杜莹努力回想，摇了摇头：“没有再见过那僧人……我不敢告诉妈妈，这等邪物，她若知道定会打死我……我只跟…只跟一个姐妹隐约提过，说得了件古怪东西，心里害怕……”
“哪个姐妹？”裴璇立刻抓住这一点。
“是…是蝶衣……她舞跳得最好，性子也爽利，平时与我要好……”杜莹答道，“但我也没细说，只说不安……她还笑我多想……”
“蝶衣……”裴璇将这个名字记下。任何可能的线索都不能放过。
“手腕的蝎子刺青，你可看清楚了？具体在左手还是右手？大小如何？颜色可还有印象？”裴璇回到最关键的特征。
“是…是左手腕内侧……”杜莹肯定道，“大概…大概指甲盖大小，青黑色，蝎子的尾巴翘得很高……我看得很清楚，因为他递佛像时，袖口滑上去了……”
青蝎刺青。笑面佛。游方僧人。
裴璇迅速在录供纸上记录下这些关键信息。这些碎片正在慢慢拼凑出一个模糊却危险的轮廓。
“大人……”杜莹忽然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哀求和无助，“那佛像…那东西真的还会找回来吗？我会不会……会不会变得和刘公子一样？”
裴璇看着她惨白的脸，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合上了录供纸：“今日暂且到此。你所言是否属实，本官自会核查。你好自为之。”
她起身，对女差官吩咐道：“带她下去，单独关押，好生看管。”
走出讯问房，冰冷的夜风一吹，裴璇才感到肩头的伤口阵阵作痛，以及一阵强烈的疲惫感袭来。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线索越来越多，但迷雾似乎也越来越浓。一个拥有邪佛像、精通邪术、手腕刺有青蝎的游方僧人？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她抬头望向西厢的方向，林墨还在那里昏迷不醒。
还有那个戴着笑面佛的人……他是否就在这大理寺中？甚至，是否正在暗中观察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一名心腹差官快步走来，低声禀报：“大人，属下等仔细搜查了红姑娘的精舍，在妆台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发现了这个。”
差官递上来一个小巧的、用油布包裹的东西。
裴璇接过，打开油布。
里面是几颗已经干瘪变黑、几乎认不出原貌的花瓣，以及一小撮灰白色的、像是香烛燃烧后的余烬。
然而，就在这包东西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甜腻香气，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是栀子花的香气！
虽然极其淡薄，几乎被灰尘和岁月的气息掩盖，但裴璇绝不会闻错！这与刘公子死亡现场那枚耳坠上残留的、让林墨反应剧烈的香气，同出一源！
这些残花余烬，为何会被杜莹如此隐秘地收藏？它们与那邪佛，与刘公子之死，又有什么关联？
裴璇看着手中这包不起眼的残渣，仿佛握住了一把通往更深处迷宫的关键钥匙。
夜色深沉，大理寺的灯火彻夜未熄。
而新的发现，已然指向了更加扑朔迷离的方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