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的庆祝渐渐被帅府厚重的朱门隔绝在外。
临时充作帅府的吴州原守备衙门,虽不如京城府邸华美,却也收拾得干净肃穆,透着一股军旅的简练。
暖阁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江南初春的湿寒。
淡淡的药香与茶香混合在一起。赵清澜已褪去了狐裘,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常服,裹着厚厚的绒毯靠在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尚可。
沈崇山也换下了蟒袍,一身利落的玄色常服,坐在榻边,正亲自试了试药碗的温度,才递给妻子。
“澜儿,感觉如何?太医怎么说?”
沈崇山眉宇间难掩忧色。
赵清澜接过药碗,小口啜饮着,苦涩的药汁让她微微蹙眉,随即舒展开:“无妨,只是耗神太过,又吹了风,太医说静养些时日便好。
倒是你,海上风浪颠簸,又经恶战,身上旧伤可曾复发?”
“皮糙肉厚,不妨事。”
沈崇山摆摆手,目光落在赵清澜身上,低声道,“看到你平安,看到孩子安好,便是最好的良药。”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封用火漆密封、盖着特殊龙纹印记的信函,神情变得严肃,“这是陛下随嘉奖谕旨一同送来的密信,今晨刚到。
我尚未拆阅。
赵清澜放下药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凝重。
她接过密信,指尖触碰到那特殊的火漆印记,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她熟练地用小银刀剔开火漆,抽出信笺。
信纸是御用的洒金暗纹宣,上面的字迹雍容中透着金戈之气,正是当今天子的御笔。
赵清澜凝神细读,暖阁内一时间只剩下炭火偶尔噼啪的轻响和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沈崇山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妻子。
随着赵清澜的阅读,她的眉头先是微微蹙起,随即又缓缓松开,眼神变幻,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仿佛有暗流涌动。
良久,赵清澜将密信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信纸末尾那个象征着至尊权威的朱红印鉴。
“陛下……意欲何为?”
沈崇山沉声问道,目光锐利如刀。
赵清澜抬起眼,迎上丈夫询问的目光,唇边泛起一丝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洞悉朝堂风云的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
“嘉奖是实,抚慰是真,忌惮……亦是真。”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陛下盛赞你我夫妇力挽狂澜,功在社稷,赐下殊荣无数,并言明江南善后,全权委于你我及新任知州陈望,给予极大便宜之权。”
沈崇山静静听着,他知道必有后文。
“然,”
赵清澜话锋一转,指尖点了点密信,“陛下亦‘关切’地问询了林府查抄所得,尤其是涉及朝中官员的那部分‘证据’的去向与详情。
并着重提及,林茂源及其核心党羽,需‘妥善’押解进京,由三法司‘详加审理’,以正国法,以安人心。”
赵清澜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林茂源及其死党,自然要押解进京,这是国法纲纪。
但如何押解,何时启程,路上‘可能’发生什么……却大有文章可做。
至于那些关键账册密信……原件自然要呈交御前,然则,誊录副本详加研析,以备不时之需,亦是应有之义。
陛下要‘详审’,我们便给他一个‘详审’的机会,只是这‘详’到什么程度,就由不得某些人一手遮天了。”
“‘详加审理’?”
沈崇山冷哼一声,眼中寒光一闪,“林贼在江南盘根错节,其背后牵扯的何止一两个京官?
陛下这是想将案子控制在他手中,大事化小?
还是……”他想起密信中那个被着重提及的名字——三皇子。
“是化小,还是借此清洗,尚未可知。”
赵清澜目光沉静如水,“但陛下此举,既是想掌控局面,也是对你我……尤其是对你这位手握重兵、又立下不世之功的北境统帅,一次不动声色的敲打与制衡。
他需要江南的安定,也需要朝堂的‘平衡’。”
沈崇山沉默片刻,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紫檀木小几上,震得茶碗轻响:“狡兔死,走狗烹?
江南的烂摊子刚收拾干净,尸骨未寒,就急着要收权柄、捂盖子?
那些与海寇勾结、吸食民脂民膏的蠹虫,难道就凭‘三法司详审’便能轻轻放过?”
“崇山,”赵清澜伸出手,覆在他紧握的拳头上,冰凉的手指传递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稍安勿躁。
陛下并非昏聩之主,他此举必有深意,或是权衡,或是试探。
江南初定,百废待兴,北境边关亦需稳固,此刻绝非意气用事之时。”
他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与憋闷。
沈崇山看着妻子苍白面容上那双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眸子,胸中的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虑和对妻子智慧的叹服。
他反手握住赵清澜冰凉的手,沉声道:“我明白。
朝堂如战场,有时比刀光剑影更凶险。
此事由你谋划,我信你。
只是……”
他心疼地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又要劳你费神了。”
赵清澜微微一笑,带着一丝倦意,却目光湛然:“无妨。
江南这场大戏虽落幕,但真正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陛下想看,我们便陪他下这一盘。
只是这棋子的分量和落子之处,却非他能完全掌控了。”
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那里阳光正好,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暖阁内炭火偶尔噼啪作响,药香与茶香氤氲。
但暖阁内,君臣父子、权力制衡的暗涌,已然在无声无息中拉开了序幕。
这片刻的宁静,却让她恍惚间穿透了时空的帷幕,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还记得那时深秋的皇家猎场,层林尽染。
金红的枫叶、赭黄的栎叶与苍翠的松柏交织成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卷,在澄澈高远的蓝天下铺展。
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凋零的清冽气息,混杂着泥土的微腥和远方野兽留下的淡淡膻味。
猎猎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更添几分萧瑟与野性。
一身火红骑装的清澜公主,宛如林间跳跃的火焰,正策动着她心爱的玉骢马“踏雪”。
踏雪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此刻四蹄翻飞,鬃毛飞扬,在铺满落叶的林间小径上疾驰如风。
少女明媚的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清澈的眼眸紧锁着前方那只在枯枝败叶间灵活穿梭的赤狐。
那赤狐毛色油亮,如同燃烧的炭火,狡猾地利用地形躲避,引得公主紧追不舍,将身后一众紧张呼喊的侍从远远抛下。
“小狐,看你往哪儿跑!”
赵清澜唇角微扬,带着一丝娇憨的得意。
她双腿控马,左手稳稳持缰,右手已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白羽箭,娴熟地搭上那张精巧的紫杉木弓,弓弦渐渐绷紧,箭头寒光闪烁,稳稳瞄准了赤狐奔逃的轨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吼——!”
一声惊惶的兽吼撕裂了林间的追逐!
斜刺里,一头体型庞大的雄鹿,显然是被另一处围猎的人马惊扰,猛地从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中疯狂冲出!
它双目赤红,巨大的鹿角如同狰狞的枝杈,直直撞向赵清澜与踏雪的前路!
“唏律律——!”
踏雪受此巨惊,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
它前蹄高高扬起,几乎呈人立之姿,马身剧烈地扭动挣扎!
赵清澜猝不及防,手中的弓箭瞬间脱手飞出,整个人在巨大的惯性下被猛地向后甩去!
纤细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眼看就要被狠狠掼向坚硬的地面!
她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空气擦过脸颊,死亡的阴影骤然笼罩!
“殿下小心!”
一声清朗如金石交击、却又带着撕裂空气般急切的呼喊,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赵清澜耳畔!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矫健如猎豹的玄色身影,从侧后方的一棵巨树后闪电般掠出!
他甚至来不及勒停自己的战马(一匹同样神骏的黑驹),在疾驰中猛地一蹬马镫,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凌空飞扑过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赵清澜在失重的眩晕中,只看到那张年轻而英挺的面孔在视野中急速放大,那双眼睛——如同塞外寒夜里最亮的星辰,此刻却燃烧着不顾一切的决绝与惊心的担忧!
砰!咔嚓!
沉重的撞击声伴随着令人心悸的骨肉闷响!
来人竟是用自己的肩膀和侧背,精准而凶狠地撞向了踏雪那只即将踏落、足以将赵清澜踩踏重伤的前蹄!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如同被重锤击中,但他双臂却如同铁箍般,在身体被撞飞的同时,死死环住了赵清澜纤细的腰肢!
两人一同重重摔落在厚厚的落叶层上,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枯枝败叶、泥土草屑四散飞扬。
巨大的冲击让赵清澜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未降临全身。
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牢牢护在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鼻尖瞬间充斥着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青草汁液、干燥泥土、冷冽汗水以及……一丝淡淡铁锈般血腥气的男性气息。
这气息陌生却奇异地带来一种劫后余生的安稳。
她仓皇抬眼,撞进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眸。
少年剑眉如墨,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同刀削,紧抿的薄唇透着一股执拗的坚毅。
下颌的线条棱角分明,虽尚存一丝未褪尽的青涩少年感,但眉宇间那股刀锋般的锐气与沙场磨砺出的沉稳,却已清晰可见。
此刻,这双寒星般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急切、担忧,还有一丝……后怕?
他的额角在刚才的撞击和翻滚中被尖锐的碎石划开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正顺着棱角分明的侧脸缓缓滑落,一滴,两滴,滴落在她火红的骑装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
“殿下!
您没事吧?
可有伤着哪里?
骨头……骨头有没有事?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喘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紧绷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充满了真切的恐慌。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肌肉紧绷如铁,似乎想确认她的完好,又怕弄疼了她,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与他刚才悍勇的飞扑形成鲜明对比。
那一刻,猎场的喧嚣——惊马的嘶鸣、侍从的惊呼、远处围猎的号角——仿佛都被无形的屏障隔绝。
世界骤然缩小,只剩下眼前这张沾着血污、泥土和汗水,却英气逼人的年轻脸庞。
深秋的阳光穿透层叠的金红枫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影,如同碎金洒落。
那光芒似乎也落进了赵清澜骤然失序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圈陌生而滚烫的涟漪。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传递来的力量,那是一种源自本能的、近乎鲁莽却无比纯粹的保护姿态,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温度。
“无…无碍。”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脸颊不受控制地迅速升温,火烧般滚烫。
她下意识地想从他过于亲密的怀抱中挣脱,身体微微动了动,腰间那只手臂却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了一瞬,随即又像被火燎到般猛地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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