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这才彻底意识到自己的逾矩，触电般迅速后退，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他单膝跪地，头颅深深低下，姿态标准而恭敬，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与刻入骨髓的尊卑观念：
“末将沈崇山，北境边军骁骑尉！
惊扰凤驾，致使殿下受惊，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他的声音恢复了沉稳，但赵清澜眼尖地看到，他低垂的颈后，耳根已经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与他额角流淌的鲜血形成奇异的映衬。
他紧握成拳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沈崇山……”
赵清澜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仿佛有某种奇妙的韵律。
她扶着身边一棵粗糙的树干，借力缓缓站起身。
火红的骑装沾满了草屑和泥土，显得有些狼狈，但她挺直了脊背，属于公主的矜持与气度重新回到了身上。
她目光复杂地落在少年低垂的头顶，又扫过他染血的额角和沾满尘土、肩部铠甲明显有撞击凹痕的玄色劲装——那是西域近边军特有的制式，徽记是鹰。
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你是……”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带着一丝探究。
“沈老将军家的三公子？”
沈崇山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依旧低着头，声音却更加清晰：
“回殿下，正是末将。”
他没有抬头，但赵清澜仿佛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
一阵风吹过，卷起漫天金红的落叶，如同纷飞的蝶。
赵清澜站在缤纷的落叶雨中，看着跪在面前、血迹斑斑却身姿挺拔如小白杨的少年将军。
额角那抹刺目的鲜红，肩甲上的凹痕，还有方才那不顾生死的飞扑……种种画面交织在一起，在她心底悄然种下了一颗名为“悸动”的种子，带着深秋的清冽与阳光的暖意，悄然萌发。
先皇想把他赐婚给三皇子。
她自是不能接受！绝不能！三皇子表哥？
那个表面温润如玉，实则心机深沉、母族势力盘根错节的男人？
这哪里是姻缘，分明是政治交易的筹码！
她仿佛看到自己的一生将被锁在金丝笼中，成为权力天平上一颗冰冷的砝码。
猎场上那双明亮的星眸，演武场上力压群雄的英姿，宫道上“偶遇”时递来的带着西域冬季风霜气息的小物件……那些笨拙却滚烫的关怀，早已在她心中扎根、生长，成为冰窟里唯一的暖源。
她猛地将梳妆台上的脂粉首饰扫落在地，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寝殿里回响，如同她心碎的声音。
她蜷缩在冰冷的窗台下，望着窗外高耸的、隔绝天地的朱红宫墙，泪水无声地滑落，打湿了华丽的衣襟。
而远在数千里之外，西域此时是苦寒少年将军沈崇山，几乎在消息传入京城的同一时间，也通过某个隐秘的渠道得知了这个如同晴天霹雳的消息。
那一刻，他正在擦拭他那柄佩剑，剑身映照着他骤然失血的年轻脸庞和瞬间变得血红、充斥着难以置信与狂暴怒火的眼眸。
手中的软布无声滑落。
接下来的数月，成了沈崇山近乎自毁式的搏命时刻。
大长公主赵明懿的府邸，暖阁熏香袅袅，却驱不散凝重的气氛。
赵明懿，当今皇帝的亲姑姑，赵清澜的母亲，一位历经三朝、威仪与慈爱并存的尊贵妇人。
此刻，她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甲胄未卸便匆匆赶来的沈家儿郎沈崇山和自家女儿赵清澜，眉头紧锁。
沈崇山跪在大长公主面前，玄色战袍上还带着未化的雪沫和淡淡的血腥气。
他身形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加瘦削，眼窝深陷，下颚绷紧如刀削，只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
清澜，沈崇山！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赵明懿的声音带着痛心和严厉，“你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
西域小股骚扰，听着你率百骑深入敌后百里！
寒冬腊月，赤膊在冰河里练枪，冻得浑身青紫！
你这是在练功，还是在自残？！
为了一个赐婚的流言，沈崇山你就要把你的命搭进去吗？！”
还有清澜也是！
沈崇山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决绝：
“那不是流言！陛下……陛下他真有此意！清澜公主绝不能嫁！
清澜：“我不会嫁给三皇子的！那会毁了我一生！”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却字字铿锵，
“我沈崇山一介武夫，无显赫外戚，唯有这身军功，这腔热血！
若不能立下不世之功，让陛下瞩目，让群臣侧目，我……我拿什么去争？
拿什么去阻止公主嫁给……？！”
赵明懿看着他肩头一道狰狞的新伤疤透过破损的甲片隐约可见，又气又……：
“你可知你父亲当年……罢了！
你可知陛下心思深沉？
你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就算立下泼天功劳，若惹得陛下猜忌，或是……或是真有个三长两短……”
“你让我如何向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交代？
让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沈崇山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重重叩首，额头触地：“我若不能护她周全，我会……生不如死！求大长公主成全！！”他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悲壮。
赵明懿长叹一声，看着这个从小倔强、此刻却为情所困几近疯魔。
看着手帕只交的沈老夫人的儿子，最终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好自为之！记住，活着回来！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深宫御书房，药香浓郁。
龙椅上的先帝，面色蜡黄，眼窝深陷，不时发出压抑的咳嗽，龙袍穿在身上已显得空荡。
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手中捏着一份来自北境的加急军报，上面详细记录了沈崇山又一次以少胜多、近乎惨烈的战功，以及他本人身受三处刀伤、力竭昏迷的消息。
“咳咳……这个沈家小子……”
先帝的声音虚弱而复杂，
“是块好材料……有他祖父当年的狠劲和忠勇……只是……咳咳……也太不要命了些……”
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军报上那触目惊心的伤亡数字和沈崇山的伤势描述，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
侍立在一旁的老太监小心翼翼地开口：
“陛下，沈小将军……这半年来，确实立下了不少奇功。
只是……这打法，太过酷烈，恐非长久之计。
大长公主殿下前日入宫请安时，言语间……甚是忧虑。”
先帝沉默片刻，目光投向窗外飘落的雪花，仿佛看到了北境的风雪和那个浴血拼杀的少年身影。
他想起猎场上那不顾生死的飞扑，想起朝堂上少年将军沉稳的述职，更想起……自己姐姐的孩子公主赵清澜偶尔提及此人时，眼中那不易察觉的亮光。
他疲惫地闭上眼：“朕……又何尝不知。
只是……咳咳……三皇子那边，他母族……咄咄逼人。
清澜的婚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沈家小子……他是在逼朕啊……”
语气中充满了帝王的无奈、对女儿未来的考量，以及对沈崇山那份炽热与惨烈的隐隐动容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皇家秋狝围场，旌旗招展，号角连营。
气氛却因先帝病体沉重而显得有些压抑。
赵清澜一身素雅的骑装，坐在凤辇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外围警戒队伍中那个沉默而挺拔的玄色身影——沈崇山。
他比上次见时更加消瘦，脸色在阳光下也透着不健康的苍白，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唯有那眼神，沉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
她的心揪紧了，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突然！
异变陡生！
“有刺客！护驾——！”
凄厉的示警声骤然划破平静！
数名伪装成低级侍卫的刺客，如同鬼魅般从看似松懈的仪仗队中暴起！
他们目标明确，动作迅捷如电，手中淬毒的短匕闪烁着幽蓝的寒光，如同毒蛇吐信，直扑龙辇上因受惊而剧烈咳嗽、几乎无法动弹的先帝！
护卫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乱了阵脚，仓促间竟被冲开了一道口子！
千钧一发之际！
“护驾！！！”
一声如同九霄惊雷、裹挟着无边怒火与决绝的怒吼，瞬间压过了所有混乱的声响！
炸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又是那道熟悉的玄色身影！
沈崇山如同被激怒的狂狮，以超越人体极限的速度从外围猛冲过来！
他甚至来不及拔出腰间的“断浪”长剑，在刺客首领的毒匕距离先帝胸口不足三尺的死亡距离时，他竟是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用自己并不算特别宽阔、却异常坚韧的胸膛和左肩胛，硬生生地、决绝地挡在了皇帝身前！
他甚至微微侧身，试图将心脏要害避开，却将整个上半身暴露给了致命的刀锋！
噗嗤——！
利刃穿透皮甲、撕裂血肉、甚至摩擦骨骼的令人牙酸的恐怖声音，清晰地传入离得最近的赵清澜耳中！
她瞬间瞪大了眼睛，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呃啊——！
”沈崇山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闷哼！
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前一个趔趄！
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瞬间染红了他玄色的劲装前襟，甚至有几滴滚烫的液体溅到了龙辇的扶手上！
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额角青筋暴起！
但他死死咬着牙，牙齿几乎要碎裂！半步不退！
就在刺客首领因这不要命的阻挡而微微错愕的瞬间，沈崇山染血的左手如同烧红的铁钳，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死死扣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腕！
骨头被捏碎的咔嚓声令人头皮发麻！
同时，他的右手闪电般拔出腰间的玄铁短匕——那是赵清澜在他初入北境时赠予的防身之物——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与滔天恨意，狠狠捅进了刺客的咽喉！
动作狠辣、精准、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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