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仓曹参军面前,俯下身,冰冷的指尖捏起对方的下巴,迫使他抬头对视。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穿人心的锐利:
“本世子三日前,亲自查验过降卒营的饭食。
掺沙发霉的陈米,连猪食都不如!这就是你按的‘定额’?”
他猛地松开手,仓曹参军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
赵珩直起身,目光扫过旁边那几个脸色煞白的户部主事:
“户部的文书,本世子也看了。拨付的粮款,数目清晰。
那么,粮呢?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锥刺骨,
“是进了硕鼠的私仓,还是化作了尔等口袋里的雪花银?!”
“世子息怒!”
一名户部主事噗通跪下,声音发颤,“粮……粮在路上……遭遇了流寇……”
“流寇?
赵珩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玉面修罗的讥讽,
“从幽州到朔方,官军重兵把守的官道,哪来的流寇能劫走数万石军粮?
编造如此拙劣的借口,是把本世子当三岁孩童,还是把北境数十万军民的性命当儿戏?!”
他猛地一拍桌案!
沉重的实木书案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笔墨纸砚齐齐一跳!
“来人!”
赵珩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
“将这三个玩忽职守、贪墨军资、构陷同僚、意图挑起边衅的蠹虫,拖下去!就地正法!首级悬于辕门三日,以儆效尤!”
“世子饶命!饶命啊!”
仓曹参军和两名同伙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哀嚎求饶。
几名如狼似虎的亲兵应声而入,不由分说,如同拖死狗般将三人架了出去,求饶声迅速消失在寒冷的夜风中。
书房内死一般寂静。
剩下的将领和主事们大气不敢出,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赵珩玉面修罗的名号,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地舆图,指尖缓缓划过黑狼部与白鹿部冲突的区域,声音恢复了冰冷平静,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
“传我军令:
一、自即日起,降卒营粮秣,由帅府亲卫营直接接管发放,每日公示,接受所有降部头目监督。胆敢伸手者,无论官职大小,立斩不赦,诛三族!
二、从边军存粮中,即刻调拨三千石,优先保障降卒营口粮,平息怨气。
三、明日辰时,召集黑狼、白鹿两部大、小头目,本世子亲自与他们‘谈谈’草场划分之事。
告诉他们,按大雍律令和本世子划定的规矩来,有肉吃,有草场分!想闹事……”
他微微一顿,眼中寒芒如电,
“本世子不介意用他们的血,再浇一遍这北境的冻土!”
“末将(下官)遵命!”
众人齐声应诺,声音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赵珩挥了挥手,众人如蒙大赦,躬身退出。
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任由刺骨的寒风灌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远处军营的刁斗声在寒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青铜令牌——那是沈崇山临行前秘密交给他的,可调动部分最精锐的“铁鹞子”骑兵的信物。
指尖摩挲着令牌上冰冷的鹰隼纹路,赵珩的眼神愈发深邃。
“粮草……朝堂……”
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风中。
户部的拖延,朔方城某些官员的阳奉阴违,降部的蠢蠢欲动……这一切的背后,都隐隐指向京城那股试图搅乱北境的暗流。
沈将军和长公主在江南大动干戈,触动了不少人的利益,这北境的“回礼”,只是开始。
他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却让他更加清醒。
玉面修罗的剑,在北境这片广袤而复杂的土地上,果然从未真正归鞘。
外患虽平,内忧方炽。
这既是考验,也是他真正立威、掌控北境的最佳战场。
此刻的将军府书房内的凝重并未完全侵染到府邸的每一个角落。
中庭的春光正好,暖融融地洒在青石板上。
三个男孩在乳娘和教养嬷嬷的看护下,正在庭院里玩耍。
长子沈翊(伯远)端着一把小号木剑,一招一式模仿着父亲的样子,小脸绷得严肃,口中念念有词,颇有几分沉稳气度。
次子沈骁(仲扬)则活泼得多,追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跑来跑去,笑声清脆响亮,虎头虎脑的模样充满活力。
幼子沈驰(叔逸)年纪最小,蹲在花圃边,好奇地用胖乎乎的手指戳弄着刚冒芽的嫩草,时不时抬头看看哥哥们,奶声奶气地喊着:
“二哥,等等我!”
赵清澜抱着沈清璇,由侍女扶着,缓缓走到廊下。
阳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也落在怀中女儿娇嫩的脸蛋上。
沈清璇似乎被光线和庭院里的声音吸引,长长的睫毛颤了颤,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清澈纯净的眼睛啊!如同初融的雪水,又似最上等的墨玉,湿漉漉的,带着初醒的懵懂,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明亮而陌生的世界。
阳光在她黑亮的瞳孔里跳跃,折射出细碎的光点。
“呀,璇儿醒了?”
赵清澜低头看着女儿,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温柔的光芒,所有的忧虑与锋芒都在这一刻被母性的光辉柔化。
她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女儿的脸颊,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看看,这是我们的家,你的哥哥们在玩呢。”
沈清璇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语,又或者只是被眼前的光影和声音吸引,小嘴忽然咧开,露出了一个无齿的、纯粹至极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春日里最娇嫩的花苞瞬间绽放,带着生命最本真的喜悦,瞬间点亮了廊下。
“娘亲!妹妹笑了!妹妹笑了!”
眼尖的沈骁(仲扬)第一个发现,立刻抛下蝴蝶,噔噔噔跑过来,仰着小脸兴奋地喊道,手指还想去碰妹妹的脸,被一旁的乳娘赶紧拦住。
沈翊(伯远)也收了剑势,稳重地走过来,好奇地看着襁褓中的妹妹,小脸上努力维持着兄长的庄重,但眼中也闪烁着新奇和喜爱:“妹妹真好看。”
沈驰(叔逸)也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扒着乳娘的裙角,踮着脚尖看:
“妹妹……抱抱?”
赵清澜看着围绕在身边的三个儿子和怀中笑容甜美的女儿,心口被巨大的暖意填满。
她示意乳娘将沈清璇抱低一些,让哥哥们能看得更清楚。
沈清璇似乎对眼前晃动的几张陌生又亲近的小脸感到新奇,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转动着,小嘴里发出“啊、哦”的细碎音节,小手在襁褓里无意识地挥舞着。
沈崇山不知何时也来到了廊下,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
他脸上的寒冰在触及妻儿身影的瞬间悄然融化,尤其是看到女儿那纯真无邪的笑容时,眼底深处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柔情。
他没有靠近惊扰这温馨的画面,只是静静地站在稍远处,目光深邃地凝视着,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心底。
庭院里孩子们的嬉闹声、女儿咿呀的稚语、妻子温柔的低语,构成了乱世中最为珍贵的宁静港湾。
晚饭用过膳食之后的将军府书房之中,沈崇山坐在她对面,玄色常服的衣襟微敞,露出内里紧束的劲装,显是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他手中摊开一张更详细的北境地舆图,上面用朱砂标注了粮道、降卒营位置以及赵珩信中提及的“不明势力”可能活动的区域。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隕,在地图与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间来回扫视,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的沉重。
“清澜,”
沈崇山抬起头,声音低沉却清晰地穿透纸被,“陛下信中提及的‘不明势力’和京城‘某方’,恐怕不只是‘有关’,而是精心策划的毒计。
克扣粮草在前,拖延款项在后,再派人在粮道上制造事端,甚至假扮流寇劫粮……环环相扣,这是要将北境彻底搅乱,逼反降部,陷靖王他们于绝境!
最终目的,是要毁掉我们在江南的胜果,动摇国本!”
赵清澜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咳意,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洞悉一切的冷冽:
“不错。
林茂源背后那只‘贵手’,在江南被我们斩断,其党羽必然恨之入骨。
他们动不了江南,便将毒牙伸向北境。
利用降部不稳,制造边衅,一则让朝廷疲于应付,二则打击王兄和珩儿的威信,三则……”
她停顿片刻,声音带着一丝寒意,
“若北境大乱,我们这刚刚平叛归京的‘功臣’,怕也要落个‘处置失当’、‘激化边患’的罪名!好一招借刀杀人,祸水东引!”
沈崇山一拳重重砸在身旁的软垫上,没有发出巨响:“可恨!
朝堂之上,蝇营狗苟,为一己私利,竟敢拿千里边防和数十万军民生死做赌注!”
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晃动的车厢内依旧稳如山岳,眼中杀意凛然,
“待我回京,定要将这些魑魅魍魉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崇山!”
赵清澜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再次覆上他紧握的拳头,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雷霆手段,自不可少。
但此刻,需先解北境燃眉之急。”
她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
“我已传书母亲(大长公主赵明懿),请她动用一切力量,务必在五日内,将第一批应急粮草运出京城,哪怕先挪用皇庄存粮,也要顶上!
同时,我已密令我们留在江南的心腹,暗中筹集一批粮秣,走海路北上,经渤海湾转陆路,绕开幽州那条‘流寇’出没的官道,直接送往朔方!
虽远水难解近渴,但能顶一时是一时。”
沈崇山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赞许,他没想到妻子,竟已思虑如此深远,布置下两条粮路。
他反手握住妻子冰凉的手,用力握紧,传递着无言的支持与信任:
“好!江南海路……此计甚妙!如此一来,至少能稳住半月之后不至断粮。
剩下的……”
他眼中寒光闪烁,
“就看京城那些人,敢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再对皇庄和大长公主押运的粮队动手了!”
朔方城外的旷野上,寒风卷着未化的残雪,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临时搭建的巨大毡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弥漫其中的剑拔弩张。
阿鲁台的咆哮与那日松的阴沉质问,如同两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荡起压抑的怒涛。
赵珩端坐主位,依旧是那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银灰色狐裘大氅,衬得他面容愈发清俊冷冽,如同冰雕玉琢。
他面前,分左右坐着黑狼部的大头领“苍狼”阿鲁台和白鹿部的大头领“白额”那日松。
两人皆身材魁梧,披着厚重的皮袍,脸上带着草原风霜刻下的粗粝痕迹,眼神桀骜,毫不掩饰地打量着这位年轻得过分、却已让手下人头落地的“玉面修罗”。
他们身后,各自站着几名剽悍的亲卫,手按刀柄,目光凶狠。
毡帐两侧,肃立着赵珩麾下最精锐的亲卫营士兵,人人披甲执锐,面无表情,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压得降部头领身后的亲卫呼吸都有些困难。
“草场划分,按本世子前日公示的舆图。”
赵珩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帐外的风声,用的是字正腔圆的草原通用语,
“黑狼部得西面水草丰美之地,白鹿部得东面靠近山林、猎物更多之所。
两处面积相当,水源充足,互不干扰。
可有异议?”
阿鲁台冷哼一声,用生硬的官话夹杂着草原语道:
“世子划得是公平!但粮呢?!
说好的越冬粮草,为何变成了喂牲口的霉米?!
我黑狼部的勇士,不是牲口!饿着肚子,再好的草场也养不活牛羊!”
他猛地一拍面前矮几,震得杯盏乱跳,身后的亲卫也发出低沉的咆哮。
那日松虽未拍案,但眼神同样阴沉:
“白鹿部的老人和孩子,已经有人冻饿而死!
世子杀了几个管粮的小官,我们信!但粮食呢?
没有实实在在的粮食塞进嘴里,再多的许诺和杀人,也平息不了营里的怒火!”
他身后的白鹿部武士也纷纷踏前一步,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赵珩神色丝毫未变,甚至端起面前的也属于朔北的奶茶,轻轻呷了一口。
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阿鲁台和那日松:
“粮,就在路上。”
“在路上?”
赵珩那句“粮在路上”的回应,在两位头领听来,无异于苍白无力的推诿,点燃了他们心中积压已久的怀疑与愤懑。
面对几乎要掀翻矮几的阿鲁台和踏前一步、眼神如刀的白鹿部武士,赵珩脸上那层冰封的平静终于裂开一丝缝隙。
不是慌乱,而是一种被彻底激怒、即将喷薄而出的岩浆般的冷冽。
他缓缓放下手中几乎没动过的北朔特产的奶茶碗,动作慢得令人心悸。
瓷碗底与矮几接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瞬间却如同惊雷,让帐内所有人心头一跳。
阿鲁台嗤笑一声,满脸不信,
“这话我们听了半个月了!朔方城的粮仓都快空了!世子莫非想空口白牙,再糊弄我们半个月?”
“糊弄?”
他站起身。
银灰色的狐裘大氅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形。
他没有看暴怒的阿鲁台,也没有看阴鸷的那日松,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缓缓扫过帐内每一个降部武士的脸,最后定格在两位头领身上。
“糊弄?”
赵珩的声音不高,却像北境最冷的冰风,瞬间冻结了帐内所有的喧嚣。
他嘴角勾起的那一丝弧度,冰冷、讥诮,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漠然,让见惯生死的阿鲁台和那日松后背都莫名窜起一股寒意。
“本世子用项上人头担保的东西,在你们眼里,是糊弄?”
赵珩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笑容让两位见惯生死的大头领心底都莫名一寒。
他拍了拍手。
掌声清脆,打破了死寂,也如同某种信号。
厚重的毡帘被猛地掀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灌入,吹得炭火噼啪乱响。
几名身披玄甲、面无表情的亲卫,抬着三个沉重的麻袋,如同抬着祭品般,大步踏入帐中。
麻袋被重重地放在阿鲁台和那日松面前的空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细微的尘土。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亲卫上前,动作利落地解开麻袋口的绳索,用力向下一扯——
哗!
金灿灿、饱满圆润的粟米如同瀑布般倾泻而出!在帐内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令人心醉的光芒!一股新鲜粮食特有的、带着阳光和泥土气息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炭火的烟味和皮革的膻腥!
这香气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饱满,与降卒营中那些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猪食”形成了天壤之别!
阿鲁台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动了一下,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堆小山般的新粮,喉结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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